第399章 金簪記_夢幻旅遊者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第399章 金簪記(1 / 1)

鴛鴦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

夢裡,她被無數雙貪婪的眼睛注視著,像打量一件稀世的古董。那些目光來自老爺賈赦,來自夫人邢氏,甚至來自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賈府來來往往的男人們。他們評頭論足,估算著她的價值——不是作為一個“人”的價值,而是作為一件“物”,一件可以占有、可以交易、可以借此攀附更高權力的器物。

冷汗浸濕了中衣。她坐起身,窗外月色淒清,透過窗欞灑在床前。這裡是賈母院後的耳房,雖比不得小姐們的繡樓,卻也潔淨雅致,是她在偌大賈府中,唯一能喘息自如的方寸之地。作為賈母身邊第一個得用的大丫鬟,她掌管著史太君所有的私房體己,那些鑰匙沉甸甸地掛在腰間,是信任,是權力,又何嘗不是一道無形的枷鎖?

她起身,從妝奩的最底層摸出一根素銀簪子,樣式簡單,毫無紋飾。這不是賈母賞的那些金碧輝煌的首飾,這是她入府前,娘親留給她的唯一念想。冰涼的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平靜。她想起白日裡,寶玉又湊過來,嬉皮笑臉地要嘗她嘴上的胭脂。她當時立刻板起臉,躲開了:“便是老太太賞的再好胭脂,也不是給爺們這樣糟蹋的。”寶玉訕訕地走了,她卻心頭煩惡。在寶二爺眼裡,她們這些丫鬟,或許連同她們使用的物品,都隻是他富貴閒逸生活裡一點有趣的點綴,可以隨意親近,隨意賞玩。這種“親近”,與老爺們那種赤裸裸的占有欲,本質上又有何不同?不過是一個裹著蜜糖,一個露著獠牙。

而真正的獠牙,終於毫不掩飾地露了出來。

那是一個尋常的午後,賈母歇了中覺,鴛鴦正指揮著小丫頭們收拾器皿。邢夫人來了,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諂媚的笑容。她將鴛鴦拉到僻靜處,先是誇她模樣齊整,行事穩妥,是丫鬟裡拔尖的人物。然後,話鋒一轉,圖窮匕見。

“姑娘,天大的喜事臨頭了!”邢夫人壓低聲音,臉上堆著笑,眼裡卻毫無溫度,“大老爺看上你了,要討你過去做姨娘呢!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過去就是半個主子,穿金戴銀,使奴喚婢,再不用乾這些伺候人的活計……”

鴛鴦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耳邊嗡嗡作響。邢夫人後麵的話,她一句也沒聽清。半個主子?她眼前瞬間閃過許多畫麵:是趙姨娘,生了探春和賈環,卻依舊被鳳姐兒當眾罵得狗血淋頭,毫無尊嚴;是那個被璉二爺偷娶的尤二姐,花容月貌,最後卻吞金自儘,一屍兩命;還有平兒,那般周全伶俐的人,在鳳姐和賈璉的夾縫中生存,動輒得咎,眼淚隻能往肚子裡咽……

姨娘?那哪裡是半個主子,那分明是掛在梁上、綴著華麗流蘇的白綾絞索!是泡在蜜糖裡的毒藥!是被人捏在手裡,玩膩了便可隨意丟棄的玩意兒!

“太太……”鴛鴦的聲音有些發顫,但極力維持著鎮定,“我這樣的粗笨人,不配伺候大老爺。還請太太回稟大老爺,另選賢能吧。”

邢夫人的臉立刻沉了下來,那點偽裝的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大老爺抬舉你,你彆不識好歹!難不成,你還想著寶玉?”

“彆說寶玉,”鴛鴦抬起頭,目光清冽,直直地看向邢夫人,“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我也不嫁!”

這話擲地有聲,帶著決絕的意味。邢夫人氣得臉色發白,指著鴛鴦“你……你……”了半天,終究礙著在賈母院中,不敢太過發作,拂袖而去。

看著邢夫人遠去的背影,鴛鴦渾身發冷。她知道,這事絕不會就此罷休。賈赦是何等樣人?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年紀越大,越發貪得無厭。他看中自己,當真隻是貪圖顏色嗎?鴛鴦心裡明鏡似的。賈母年事已高,她這個掌管著賈母私庫鑰匙的“第一得意人”,本身就是一筆巨大的、活的財富。賈赦欠債虧空,早就覬覦賈母的體己,若能納了她,不僅得了人,更等於撬開了賈母的錢袋子,甚至能借此打擊一向得寵的二房賈政一脈。這是一石數鳥的毒計!

果然,風聲漸漸傳開。府裡的下人們看她的眼神都變了,有同情,有羨慕,更多的是一種等著看好戲的幸災樂禍。連平日裡與她交好的姐妹,如襲人、平兒,也隻能暗暗替她著急,卻無能為力。平兒私下拉著她的手,低聲道:“好歹圖個日後,總比外麵買的強些。”鴛鴦看著平兒眼角尚未乾透的淚痕,心裡一陣刺痛。連平兒這樣通透的人,也早已被這吃人的規矩磨平了棱角,認了命。

可她不想認命!她不是器物,不是可以隨意估價、轉讓的財產!她是活生生的人,有手有腳,有腦子有心跳!憑什麼她的命運要由彆人來擺布?

壓力如烏雲般層層壓來。哥哥嫂子也被叫去訓了話,興衝衝地跑來勸她,話裡話外都是“攀上高枝”、“家族榮耀”。看著嫂子那副恨不得立刻把她打包送去的嘴臉,鴛鴦積壓已久的怒火與屈辱終於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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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夾著你那bi嘴離了這裡,好多著呢!”她厲聲罵道,聲音因激動而尖銳,“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都是喜事!”

她用最刻薄的諧音,最刁鑽的比喻,將嫂子那套虛偽的“為你好”撕得粉碎。罵走了哥嫂,她獨自一人靠在廊柱上,胸口劇烈起伏。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卻倔強地仰起頭,不讓它們掉下來。哭給誰看?這府裡,誰會真心疼惜她的眼淚?

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來。賈赦顯然失去了耐心,使出了最狠的一招——借著賈母並眾人都在場的時機,直接將事情捅破,逼她表態。賈母雖疼她,但在兒子納妾這種事上,態度終究曖昧。

廳堂裡,珠環翠繞,笑語喧闐。可鴛鴦卻覺得這繁華熱鬨像一張巨大的網,要將她緊緊纏裹,拖入深淵。她看到賈赦誌在必得的眼神,看到邢夫人假惺惺的笑,看到哥嫂期盼的目光,也看到賈母略帶審視的沉默。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她還能依靠誰?依靠賈母的憐惜?可賈母終究是主子,是這富貴牢籠的最高統治者。依靠姐妹們的同情?那不過是水月鏡花。甚至……她腦中忽然閃過賈璉的影子。那個鳳姐生日時,她曾應他之請,悄悄幫他挪用過賈母一時用不著的體己家夥去典當周轉的璉二爺。

事後他曾塞給她一個荷包以示謝意,她看也沒看就退了回去。是因為心中對他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嗎?或許有那麼一絲少女的懵懂,但此刻,這點模糊的好感,在巨大的命運壓迫麵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賈璉又如何?他自身尚且難保,在鳳姐的轄製下動彈不得,又能給她什麼庇護?何況,做他的妾,與做賈赦的妾,本質上又有何區彆?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入另一個火坑罷了。

她不要做任何人的妾!不要成為任何男人的附屬品!不要自己的命運被任何人掌控!

一股從未有過的決絕勇氣,從心底最深處蓬勃而生。她猛地排眾而出,走到賈母麵前,“噗通”一聲跪下。

滿堂皆靜,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沒有看賈赦,也沒有看邢夫人,隻是直直地望著賈母,聲音清晰而堅定,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楚:“老太太!太太們都在這裡!我鴛鴦生是老太太的人,死是老太太的鬼!這一輩子,彆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了!”

說著,她右手猛地從袖中抽出早已備好的剪刀,左手攥住那把烏油油的青絲。在眾人驚恐的注視和尖叫聲中,隻聽“哢嚓”一聲,一縷青絲應聲而落!

動作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她將斷發捧到賈母麵前,淚水終於洶湧而出,卻不是為了乞憐,而是宣告:“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姑子去!”

字字泣血,句句鏗鏘。

那截斷落的青絲,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劈開了滿堂的虛偽與算計。它無聲地訴說著一個卑微奴隸的尊嚴與反抗。她不是在為某個男人守節,她是在為自己的“人”的身份抗爭!她用最極端的方式,劃清了自己與這汙濁現實的界限——“我拒絕成為任何權勢的玩物”!

賈母被震撼了,又氣又痛,更多的是對賈赦夫婦如此逼迫的惱怒。她一把將鴛鴦摟在懷裡,心肝肉兒地大哭起來,一場逼婚風波,暫時以賈母的強力乾預而平息。賈赦偷雞不成蝕把米,悻悻而去,從此更是恨上了鴛鴦。

風波過後,生活似乎恢複了平靜。鴛鴦依舊伺候在賈母身邊,依舊掌管著那些沉甸甸的鑰匙。但有些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她眼神裡那份屬於少女的、偶爾還會流露的柔軟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洞悉世情的冷冽與疏離。

她更加儘心儘力地服侍賈母,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生命都寄托於此。她不再對未來抱有任何幻想,無論是關於愛情,還是關於自由。她知道,從她剪斷頭發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選擇了一條最為艱難的路——終身不嫁。

夜深人靜時,她有時會拿出那根素銀簪子,在月光下反複摩挲。這簪子不像賈母那些金簪玉簪,華麗卻冰冷,象征著捆綁與賞賜。這根素銀簪子,代表著她的來處,和她內心深處不曾泯滅的、屬於“鴛鴦”這個獨立個體的清醒。

她名叫鴛鴦,本是忠貞之鳥,世人皆以為那忠貞該奉獻給某個男子。可她偏偏將這忠貞,獻給了自己不曾泯滅的魂靈。

後來,賈母薨逝。偌大的靠山轟然倒塌,賈府也加速走向末路。在一片混亂與悲聲中,人們發現了鴛鴦的遺體。她穿戴整齊,平靜地躺在自己房中,脖頸上沒有任何傷痕,隻在枕邊,放著那根磨得異常鋒利的素銀簪子。

她沒有跟隨哥嫂,也沒有去當姑子。她選擇了最徹底的了斷,用自己的方式,維護了“橫豎不嫁人”的誓言,也維護了作為一個“人”,最後的、不容侵犯的尊嚴。

那根普通的銀簪,此刻卻仿佛比賈母所有的金簪都要耀眼。它丈量過的,不是財富與權勢,而是一個卑微者寧折不彎的脊梁。曹雪芹借由這個幾乎沒有兒女私情線的丫鬟,完成了一次最震撼人心的書寫——人性尊嚴的覺醒,其力量足以穿透禮教的銅牆鐵壁,讓後世每一個讀者,都能感受到那份來自靈魂深處的、滾燙的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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