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賈環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還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和寶玉一起在賈母跟前玩耍。寶玉得了一個精致的九連環,他看得眼熱,也想要一個。賈母卻隻是摸摸他的頭,說:“環兒還小,玩不了這個。”
他委屈地說:“我比寶二哥還大呢。”
賈母的臉色就沉了下來:“這孩子,怎麼這般不知禮?”
然後場景一變,他站在學堂裡,代儒爺爺在講《論語》。講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時,特意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長。
再然後,他看見探春。他的姐姐穿著嶄新的衣裳,和黛玉、寶釵她們在一處說笑,笑得那麼開心。他跑過去想加入她們,探春卻立刻收斂了笑容,淡淡地說:“環兒,你該去溫書了。”
“為什麼寶玉可以在這裡玩,我卻要去溫書?”他不服氣地問。
探春沒有回答,隻是用一種他看不懂的眼神看著他,那眼神裡有憐憫,有無奈,還有一絲...厭惡?
賈環驚醒了。
窗外月色正好,清輝灑在床前,像鋪了一層霜。
他起身,走到書桌前。桌上放著他臨的字帖,是賈政前幾日檢查功課時留下的,上麵用朱筆批著“浮躁”、“欠工整”。而寶玉的字帖,即使寫得歪歪扭扭,賈政也隻會笑著說“有進步”。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賈環想。父親不是不愛他,隻是不如愛寶玉那樣愛他;探春不是不關心他,隻是不能像關心寶玉那樣關心他;下人們不是不尊重他,隻是不必像尊重寶玉那樣尊重他。
這一切都是規矩,是製度,是這個家運轉的法則。
而他,就是這個法則下的犧牲品。
薔薇硝事件後,賈環變得越發沉默。
他不再爭辯,不再抱怨,甚至不再期待。邢夫人留賈蘭吃飯,他自動回避;府裡有熱鬨,他主動稱病;見到探春,他規規矩矩地叫“三姐姐”,不再試圖親近。
表麵上看,他變得“懂事”了。王夫人偶爾會誇他兩句,說環兒近來長進不少。賈政檢查功課時,雖然依舊嚴厲,但責罵的次數確實少了。
隻有趙姨娘覺得不安:“環兒,你怎麼像變了個人似的?”
賈環隻是笑笑:“姨娘多心了。”
他沒變,他隻是認清了現實。在這個家裡,他注定是個邊緣人,注定得不到公平的對待。既然如此,又何必去爭、去鬨?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但壓抑的怒火總要有出口。在學堂裡,他開始故意找茬,欺負那些比他更弱小的學生;在府裡,他暗中給丫鬟小廝使絆子,看他們吃癟的樣子取樂。
最讓他快意的是捉弄寶玉。那個被所有人捧在手心裡的寶貝疙瘩,其實單純得可笑。隨便幾句挑撥,就能讓他當真;一點小把戲,就能讓他出醜。
有一次,他故意在寶玉經過時,和兩個小廝議論,說老爺要檢查功課,特彆要查《孟子》。寶玉信以為真,連夜苦讀,第二天頂著兩個黑眼圈去請安,結果賈政根本沒提這茬兒。
看著寶玉困惑又不敢問的樣子,賈環在心裡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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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他的報複,微小、隱蔽,卻讓他感到一絲扭曲的快意。
他知道自己正在變得讓人討厭,正如彆人討厭趙姨娘一樣。但他控製不住。那些日積月累的委屈和羞辱,像毒液一樣滲透進他的血液,腐蝕著他的心靈。
有時夜深人靜,他也會驚醒,為自己那些陰暗的心思感到害怕。但第二天醒來,麵對那些或明或暗的歧視,那點殘存的良知又迅速被怨恨淹沒。
轉眼又是元宵。
今年賈母高興,特意在榮禧堂設了家宴,還準備了許多燈謎助興。
賈環本不想去,但賈政發了話,所有子弟都必須到場,他隻好硬著頭皮去了。
宴席上依舊熱鬨。寶玉、黛玉、寶釵、探春他們猜得不亦樂乎,連賈蘭都猜中了一個,得了賈母的賞。
賈環安靜地坐在角落,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賈母興致高了,特意點他的名:“環兒也來猜一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在他身上。賈環感到一陣窒息,手心沁出冷汗。
那燈謎寫的是:“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打一物”
賈環知道答案——是硯台。這麼簡單的謎語,他五歲就猜過。
但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他看見王夫人微微蹙起的眉頭,看見探春緊張的眼神,看見寶玉漫不經心的笑容...
“環哥兒怕是猜不出來罷。”王熙鳳笑著打圓場,“這謎語雖簡單,也要讀過書的人才猜得著。”
這話看似解圍,實則羞辱。賈環的臉一下子紅了。
“是硯台。”他低聲說。
“什麼?”賈母沒聽清。
“是硯台!”賈環突然大聲道,嚇了眾人一跳。
場麵一時尷尬。賈政沉下臉:“放肆!在老太太麵前也敢這般無禮!”
賈環垂下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又搞砸了。無論他怎麼做,都是錯。
宴席散後,他獨自一人往回走。經過大觀園時,聽見假山後有人說話,是探春和侍書。
“...環兒今日也太失禮了,好在老太太沒怪罪。”這是探春的聲音。
“三爺也是緊張,”侍書勸道,“畢竟難得在老太太麵前露臉。”
“露臉?他那是現眼!”探春的語氣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惱怒,“明明知道自己是那樣的身份,還不知道謹言慎行,淨給姨娘丟人!”
賈環站在原地,如墜冰窟。
原來在親姐姐眼裡,他不管怎麼努力,都隻是在“現眼”。
那一夜,賈環在園子裡的石凳上坐了很久。冬夜的寒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但他覺得,這疼比不上心裡的萬分之一。
他想起白日裡那個燈謎——“雖不能言,有言必應”。多像他啊,在這個家裡,他看似是個主子,實則像個物件,被規矩束縛著,被製度壓迫著,有苦說不出,有冤無處訴。
起身時,他踢到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是塊半截埋在土裡的石頭。他用力踢了一腳,石頭紋絲不動,他的腳卻疼得鑽心。
就像這個家,他反抗得越用力,自己傷得就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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