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館的竹影搖曳,將陽光篩成細碎的金子,灑在黛玉常坐的那張梨花木椅上。已是深秋,館外的幾株梧桐開始落葉,唯有那片竹林依然蒼翠,映得整個院子都透著幾分清冷。
黛玉剛用過藥,正倚在窗邊讀《樂府詩集》,紫鵑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將一盅冰糖雪梨放在案幾上。
“姑娘彆總是看書,傷神。這是老太太特地讓小廚房送來的,說這幾日天乾物燥,潤潤肺最好。”
黛玉放下書,微微一笑:“外祖母總是這樣惦記著我。”
她端起那盅雪梨,用小勺輕輕攪動,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窗外。這瀟湘館的一草一木,她都再熟悉不過,尤其是那扇糊著綠紗的窗,陪伴她度過無數個日夜。
“這綠紗舊了,”紫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顏色都有些發暗,不如請璉二奶奶找人來換一換?”
黛玉搖搖頭:“不必麻煩,我看著挺好。”
正說著,外麵傳來丫鬟的通報聲:“老太太來了!”
黛玉忙起身相迎,隻見賈母在王熙鳳和一群丫鬟的簇擁下,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我的玉兒呢?今日身子可好些了?”賈母一進門就拉住黛玉的手,上下打量著。
黛玉請安後答道:“勞外祖母掛心,今日好多了。”
賈母點點頭,目光在屋內轉了一圈,最後停在那扇綠紗窗上。
“這紗怎麼還是我去年給你的那塊?”賈母皺眉,“顏色都舊了,配不上我的玉兒。”
王熙鳳忙接話:“老祖宗說的是,我前兒個正好得了幾匹上好的軟煙羅,明兒就給林妹妹送來換了。”
賈母卻搖頭:“軟煙羅雖好,但配這瀟湘館的竹子,還是差些意思。我記得庫裡還有幾匹銀紅色的霞影紗,遠遠看著就跟煙霧似的,鳳哥兒,你去找來,給你林妹妹換上。”
王熙鳳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道:“老祖宗好眼光!那霞影紗是西洋來的稀罕物,我這就去辦。”
黛玉輕聲說:“外祖母,這太貴重了,我日常住著,用不著這麼好的東西。”
賈母拍拍她的手:“什麼貴重不貴重,我的玉兒配得上天下最好的東西。”說著,又轉向王熙鳳,“記得,全數給你林妹妹,彆的人要是問起,就說是我說的。”
“是,是,一定照辦。”王熙鳳連連應聲。
黛玉低下頭,心中五味雜陳。她知道這不僅僅是一扇窗紗的更換,而是賈母在向全府宣告對她的疼愛和庇護。
等賈母一行人離去,紫鵑高興地說:“姑娘你看,老太太多疼你!那霞影紗我聽平兒說過,是宮裡賞下來的,統共就那麼幾匹,璉二奶奶早就惦記著,想拿來給自己房裡用呢,沒想到老太太全給了你。”
黛玉不語,隻是走到窗前,輕輕撫摸著那已經有些褪色的綠紗。
這綠紗,還是她初入賈府時,王夫人命人給她糊上的。
那時的她,剛滿六歲,母親新喪,父親將她送入京城外祖母家。她記得第一次踏進榮國府的那天,滿眼的金碧輝煌讓她這個出自書香門第的千金也不免心驚。那些穿紅著綠的丫鬟們,一個個粉妝玉琢,靜默無聲地侍立兩旁,氣氛莊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在賈母的房裡,她第一次見到了王夫人。
“這是你二舅母,”賈母介紹道,“以後有什麼事,儘可找她。”
王夫人穿著絳紫色緙絲褙子,頭戴點翠簪,麵容端莊,眼神卻有些冷淡。她拉著黛玉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轉向賈母:“老太太放心,我會好生照看林姑娘的。”
當晚,王夫人親自帶人布置黛玉的住處,指著那扇窗說:“這窗紗舊了,明兒換塊新的。我記得庫裡有匹綠紗,顏色沉靜,適合姑娘家用。”
第二天,綠紗就糊上了。黛玉還記得王夫人當時說的話:“這府裡人多事雜,你初來乍到,凡事要謹慎。尤其是你那寶玉表哥,是個‘孽根禍胎’,被老太太寵壞了,你隻以後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不敢”二字,像鐵柵一樣落下,將黛玉與眾人隔開。
那時的她還不懂,為何二舅母要特地叮囑她遠離寶玉。後來才明白,那是王夫人在為她劃界——寶玉是她的兒子,是榮國府的繼承人,不容外人覬覦。
“姑娘,你想什麼呢?”紫鵑的聲音將黛玉從回憶中喚醒。
“沒什麼,”黛玉搖搖頭,“隻是想起剛來時的情景。”
紫鵑了然:“那時姑娘才這麼高呢,”她比劃著,“現在都長成大姑娘了。”
次日一早,王熙鳳果然親自帶著人和霞影紗來了。
“林妹妹,你看這紗可喜歡?”她展開一匹銀紅色的紗,在陽光下,那紗果然如朝霞般絢爛,又如煙霧般朦朧。
黛玉輕輕撫摸,觸感柔軟細膩,比綠紗不知好了多少。
“真美,”她由衷讚歎,“多謝鳳姐姐費心。”
“謝什麼,這是老太太疼你。”王熙鳳笑道,隨即指揮下人,“快把舊紗拆了,小心些,彆弄壞了窗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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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忙碌起來,拆舊換新。紫鵑和雪雁也在一旁幫忙,不時發出驚歎:“這紗真奇,從不同角度看,顏色都不一樣呢!”
正當大家忙活時,外麵傳來通報:“寶二爺來了!”
寶玉一陣風似的跑進來,一見霞影紗就拍手叫好:“這個紗配妹妹這瀟湘館的竹子,真是再妙不過了!像是把朝霞留在了窗前!”
黛玉抿嘴一笑:“就你會說。”
寶玉繞著那紗轉了幾圈,忽然想起什麼:“這紗我好像在老太太庫裡見過,鳳姐姐當時還說要一匹做帳子,老太太沒給,怎麼今兒全給了妹妹?”
王熙鳳瞥了他一眼:“就你記性好!老太太說了,這紗隻配林妹妹用,彆人都不給。”
寶玉連連點頭:“正是這個理!這銀紅色襯得妹妹氣色好,比那綠紗強多了。”
黛玉心中一動。是啊,綠紗沉靜,卻也沉悶;這霞影紗明亮溫暖,如同賈母對她的疼愛,溫暖而耀眼。
窗紗換好後,瀟湘館果然煥然一新。銀紅色的霞影紗在竹影掩映下,如夢似幻,遠遠看去,整間屋子都籠罩在柔和的光暈中。
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賈府。
當日下午,薛寶釵來訪。她一進門就讚歎:“好美的窗紗!怪不得母親說,老太太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了林妹妹。”
黛玉請她坐下,命紫鵑上茶。
寶釵細細打量著霞影紗,眼中是真誠的欣賞:“這紗叫霞影紗是吧?果然名不虛傳。我從前隻見過綠色的窗紗,沒想到銀紅色也這般雅致。”
黛玉微微一笑:“是外祖母厚愛,我本說太貴重了,不敢受。”
“這是老太太疼你,”寶釵拍拍她的手,“你受之無愧。”
兩人正說著,探春、惜春、湘雲也結伴而來,一時間瀟湘館裡笑語盈盈,好不熱鬨。
“林姐姐,這紗真真是配你,”探春讚歎,“銀紅如霞,竹影搖曳,整個瀟湘館都活色生香了。”
惜春小聲說:“像是畫中的景致。”
湘雲則拍手笑道:“改日我就在這裡作詩,必能寫出好句子來!”
看著姐妹們羨慕和欣賞的目光,黛玉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她明白,賈母的這份賞賜,不僅僅是一匹珍貴的窗紗,更是一種身份的確認——在這偌大的賈府中,她林黛玉,是賈母心尖上的人。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為這變化感到高興。
王夫人得知這個消息時,正在房中與周瑞家的商量家務。
“太太,聽說老太太把庫裡的霞影紗全給了林姑娘,鳳姑娘已經帶人換上了。”周瑞家的低聲稟報。
王夫人手中的茶盞頓了頓:“全給了?”
“是,一共四匹,全給了林姑娘。”
王夫人慢慢放下茶盞,臉上看不出表情:“老太太疼外孫女,也是應該的。”
周瑞家的察言觀色,又道:“寶二爺也在那裡,高興得什麼似的,說那紗配林姑娘再合適不過。”
王夫人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寶玉總是這樣,一點小事就大驚小怪。”
周瑞家的不敢再多言,悄悄退到一旁。
王夫人站起身,走到窗前。她的房間朝南,窗上糊的是上等的鬆綠色軟煙羅,莊重典雅,符合她當家主母的身份。然而此刻,這鬆綠色在她眼中卻顯得有些沉悶。
霞影紗...她記得那紗,是去年宮裡貴妃娘娘賞下來的,統共就四匹。賈母當時說留著有用,沒想到全給了黛玉。
那個瘦弱的、眼神總是帶著幾分憂鬱和敏銳的外甥女,不知為何,總讓她感到不安。尤其是她對寶玉的影響,每每讓王夫人心生警惕。
寶玉是她的命根子,是榮國府的未來,他的婚事關係重大,絕不能有半點差池。而黛玉...太過敏感,太過孤高,身體又弱,不是合適的人選。
王夫人想起黛玉初入府時,她特地叮囑黛玉遠離寶玉,生怕這個外甥女不懂規矩,招惹她的兒子。然而事與願違,寶玉偏偏與黛玉最為親近,兩人同吃同玩,一同長大,感情日深。
“太太,晚飯已經備好了,是現在用嗎?”丫鬟的聲音打斷了王夫人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