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傾覆的硯台,將墨汁般的暗藍自遠天層層暈染開來。今川館最大的廣間內,三十六盞金銅枝形燈台同時被側近點燃,火光“噗”地一聲竄起,將白日裡清冷的空間瞬間浸入一片溫黃的暖色。
今川義元端坐於上段之間。
他今日穿著萌黃地浮線綾直垂,外罩一件以金絲繡滿菊與桐紋的墨色羽織——那是去年隨著三河守護的任命,朝廷下賜的圖案特許。頭發一絲不苟地梳成公家風格的垂發,額前戴著嵌有翡翠的烏帽子。麵容在燈火下半明半暗,那雙遺傳自壽桂尼和今川氏親的細長眼眸,此刻正低垂著,凝視鋪展在麵前的連歌卷軸。
卷軸已展開大半,其上墨跡斑斑,各色筆跡如百川彙流。從清晨到黃昏,整整百韻連歌即將完成。
身側,是空缺的太原雪齋席位,下首,二十餘位參與者正襟危坐。左首席是三浦氏滿,老奉行閉目持筆,枯瘦的手指帶著毛筆緩緩移動;右首席是朝比奈泰能,雖是武將,但也身著文臣服飾,其下是瀨名、關口、堀越、安倍、庵原、興津、鬆井、天野等遠一些的一門譜代或者重臣,當然,也是有空缺的席位。
再往下是遠江、三河來的寄親領主,最末席坐著幾位從京都聘來的連歌宗匠。每個人的影子都在疊席上拉得很長,隨著燈火微微搖曳。
廣間西側的床之間,供著一枝今日清晨從庭院折來的紅梅。花苞才綻開兩三朵,其餘都緊鎖著,像是在等待什麼。壁龕懸掛的是一幅周文的《雪中山寺圖》,畫中積雪壓鬆,寺簷一角隱現。
“酉時已至。”
司儀的老臣聲音嘶啞,卻穿透了整個寂靜的廣間。紙門外最後一線天光徹底沉沒。
今川義元抬起了眼。
他的動作很慢,卻讓所有人的背脊都不自覺地挺直了三分。那雙眼睛在燈火下泛著琥珀色的光,溫和,卻深不見底。
“宗匠。”義元開口,聲音不高,帶著公家貴族特有的、略微拖長的尾音。
首席連歌師裡村紹巴——他是專程從京都請來的大師——躬身出列。他約莫五十歲,麵容清臒,穿著樸素的墨色水乾,氣質卻壓過了滿室錦衣的武將。
“請禦屋形大人禦覽。”紹巴將一張早已備好的料紙雙手奉上,上麵以極工整的仮名書寫著三句被選出的候選秀句。
側近接過,膝行送至義元麵前。
義元沒有立刻去看。他先是端起手邊那用唐入青瓷千鳥香爐煮好的茶水,細細品了一口。
然後,他的目光才落向料紙。
第一句:
“梅が枝に待つや雪降る富士の嶺”梅枝待雪降富士嶺頭白)
筆跡剛勁,墨色濃重,幾乎要透出紙背。義元眼角微動——這是井伊直平的筆跡。句中將“待雪”的梅與“已雪”的富士並置,一近一遠,一待一已,暗合今川家領有駿河、遠江、三河、誌摩,且誌向更遠的態勢。更妙的是,“富士”是聖山,將今川家比作富士,卻不顯僭越,隻以風雪喻時運。
第二句:
“初鶯の聲に驚く殘り雪”
初鶯啼聲驚殘雪落枝輕)
筆法飄逸,帶著公家流的婉轉。這是京都某位受庇護公卿的獻句。表麵寫春鶯驚落枝頭殘雪,實則暗喻新聲今川家的新政)將打破舊勢殘雪)。以風雅寓政事,是公卿們最擅長的恭維。
第三句:
“鎧袖に散るは梅かも雪かも”
鎧甲袖上散是梅亦或雪)
正當今川義元要品評此句時,一陣疾走的聲響,打斷了連歌會,“館主大人,伊勢消息!”
今川義元皺眉,淺井政敏不是冒失的人,此刻怎麼那麼心急?不過他還是一招手,讓淺井政敏上前彙報。
淺井政敏知道,他要傳達的信息不宜透露給其他人,連忙低聲向今川義元附耳說明。
今川義元聽完後,臉色不變,隻是眼神短暫透出一抹憤怒,但又很快收斂,在場所有人都沒有發現,隻見今川義元起身,微笑對所有人,高聲說道“伊勢消息,舍弟關口刑部,還有犬子等人,已順利參拜伊勢神宮,今年開始,我們,就可以為伊勢局麵的安定而出力了,我們的奮戰,也將被天照大禦神所注視……”
“哦~”n!
整個禦殿原本文華風雅的氛圍瞬間一變,成為一個武士們散發他們鬥誌的地方。
今川義元手一收,“連歌會繼續!”整個禦殿的氣氛再度變回風雅。
“鎧袖に散るは梅かも雪かも,將士鎧甲袖上沾染的,究竟是飄落的梅花,還是征戰的雪花?一句之中,文武兩道、生死無常、美與殘酷交織。看似超脫,實則是對這如天朝戰國亂世最深刻的凝視啊!”今川義元感慨道。
廣間內靜得能聽見燈芯燃燒的劈啪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張微微低垂的、戴著烏帽子的側臉上。三浦氏滿的喉結動了動;朝比奈泰能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刀鍔;來自三河的年輕領主甚至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