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氣被厚重的棉襖簾隔絕在外,評定間內卻彌漫著另一種更刺骨的冷。
銅火盆裡的炭火明明燒得正旺,橘紅色的光映在連歌會後被要求留下的七八位重臣的臉上,卻沒能帶來絲毫暖意。空氣凝滯得能聽見燈芯偶爾爆開的劈啪聲,以及某些人壓抑著的、沉重的呼吸。
奧平貞勝跪坐在右列中段,手指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膝蓋上的布料。這位三河奧平家的當主,額頭已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的聲音乾澀,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新屋形樣遇襲……這麼大的事情……”
他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了細微的漣漪。幾位來自遠江、三河的家臣不約而同地調整了跪姿,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主位。
今川義元就坐在那裡。
與之前連歌會上那位風雅貴公子判若兩人。他未戴烏帽子,黑色垂發襯得臉色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亮得駭人。他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微微抬手,示意身後的側近。
兩名側近無聲上前,將一副巨大的伊勢灣周邊輿圖在眾人麵前緩緩鋪開。牛皮圖卷展開的沙沙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圖上墨線勾勒山河城池,朱筆點注要害,一些地方還貼著新的注劄,墨跡未乾。
“事情的確不小。”義元終於開口,聲音平穩,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輕鬆。他身子微微前傾,手肘撐在膝上,指尖懸在輿圖上空,仿佛在觸摸無形的棋局。“但是,龍王丸那孩子總歸還活蹦亂跳,並且成功反殺。”
他的指尖輕輕點在地圖上海邊某個位置,那裡新添了一個細微的墨點。
“看來他自己能解決。”義元抬起眼,目光緩緩掃過下方諸將。那目光並不凶狠,卻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淡然,讓被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背脊。“他自己選的路,並且自己也知道怎麼防備了。做長輩的,”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就不要過多乾涉了。”
他收回手,攏入袖中,坐姿恢複端正,竟顯出一種風雨不驚的風度。
“我們要應對的,是以後的事情。”
這句話像一道命令,瞬間將所有人的思緒從少主遇襲的震驚中扯了出來,拽向更深、更洶湧的暗流。
“嗯!”左列首位的朝比奈泰能重重應了一聲。這位三朝元老麵容肅穆,聲音洪鐘,“三河守大人為我們爭取了在伊勢動作的大義名分,”他的指節敲在地圖上伊勢灣沿岸,“我們可不能浪費了!”
話音未落,右列末尾,一個蒼老卻勁健的聲音響了起來:
“之前各家因為輪番大戰,加上去年神風影響,餘糧不多。”開口的是井伊直平。老者須發皆白,腰板卻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如隼,“但我井伊家前些年沒機會參戰,積存了些底子。而且遠江地勢高,濱名湖周邊受影響是駿、遠各豪族裡最小的。所以,這第一批深入伊勢的先鋒糧草,我井伊穀可以多承擔些……”
“嗬!”
一聲毫不客氣的嗤笑打斷了他。朝比奈泰能扭過頭,原本肅穆的臉上此刻滿是毫不掩飾的譏誚,目光如刀般刮向井伊直平。
“去年這時候,你老小子的胃口怎麼沒見這麼大?”泰能的嗓門提了起來,在靜室裡嗡嗡回響,“合著現在,仗著曾孫女是新屋形樣的側室,就開始獅子大開口是吧?”
他“啪”地一拍麵前的地板,身體前傾,壓迫感撲麵而來:“我都聽說了!你井伊家不少旁支新長成的後輩,都已經在五郎大人和次郎三郎大人麾下出仕了!加上你孫媳婦新野家,跟著武田陸奧守在誌摩也吃下了幾百石新地!直平公,您這手伸得,是不是太長、也太貪了點?!”
井伊直平布滿皺紋的臉陡然漲紅,不是羞愧,而是怒意。他毫不示弱地瞪回去,聲音沉了下去,卻更顯力道:“泰能大人!那你說,是你朝比奈家還有大規模動員郎黨、長期遠征的餘糧?還是此刻駐守鳴海的岡部家,還有足夠的、額外的足輕能長時間拉到前線?!”
朝比奈氏本是駿河豪族岡部氏的支流。雖早已獨立,且如今兩家在今川麾下地位幾乎並肩,但在這種涉及根本利益的場合,血緣與舊誼仍是一條敏感的線。朝比奈泰能作為兩族中目前輩分最高、地位最顯赫者,在某些時刻,自然而然被視為這兩大武勳譜代集團的共同代言人。
而井伊直平,以及在場另外幾位來自三河、東遠江的武家,他們歸附於今川氏親擴張時期,時間較短,甚至稱得上新參。個人或許與譜代眾私交甚篤,但此刻,他們代表的是急需通過戰功鞏固地位、獲取新恩賞的“新參”利益。
駿河東遠江的譜代,與三河、西遠江新參。想的麼都是希望能在西進的過程中攫取更大利益,實際上各有各的難處,一方後勤成本高,另一方和主家關係遠——井伊、奧平、鵜殿幾個主力(寄親級彆)的不擔心,他們的與力總是擔心的!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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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聲音響起,不高,卻像一柄冰冷的刀,切斷了所有緊繃的絲線。
今川義元不知何時已站起身。他走到輿圖前,背對眾人,俯瞰著那片交織著野心與血腥的土地。當他再轉身時,臉上連最後一絲淡然的弧度也消失了,隻剩下冰冷的、屬於東海道霸主的絕對威嚴。
“諸位,不要鬨了。”
他的目光先看向井伊直平,再看向朝比奈泰能,沒有任何情緒,卻讓兩位沙場老將心頭同時一凜。
“龍王丸這次意外,作為他的父親……”他停頓了一下,廣間內寂靜得能聽到炭火爆裂的劈啪聲,“我差一點,就想下令讓他立刻回來。”
這句話讓奧平貞勝的頭垂得更低。
“但是,他不願意。”今川義元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他有他的路,他的覺悟。那麼,我這個做家督的,就不能浪費他用性命冒險換來的機會!更不能讓他的傷白受!”
(其實也沒受什麼傷……)
他猛地伸手指向地圖上的伊勢北部,手指重重地點在“桑名”、“河曲”等字樣上:“所以,接下來幾年,我們的方向不變——繼續向南尾張擠壓,同時,重點向伊勢北部滲透!撬開北畠家的烏龜殼!”
他的手指接著上移,劃過美濃,點在西麵的山地:“還有,不光是我們自己動!必須敦促甲斐山裡的猴子儘快解決北信濃的麻煩!然後,協同西進,南北夾擊,給我徹底做掉那個礙事的遠山家!”
此刻的今川義元,臉上再無半分“連歌會上風雅公卿”的閒適,眉宇間凝聚的是純粹武家棟梁的殺伐決斷,是“東海道第一弓取”掌控大局的凜然氣魄。什麼“橙武將”的戲稱,那隻屬於母親壽桂尼和兒子義真之間的親情調侃。在麾下重臣眼中,此刻的主君,就是帶領今川家走向巔峰的絕對權威。
奧平貞勝深深俯首,心中五味雜陳,但更多的是一股油然而生的凜然與感激。換個心胸狹隘、刻薄寡恩的主君,遠山家因為距離遠,或許一時動不了,但盛怒之下,拿他同樣有人參與暗殺的奧平家開刀泄憤、殺雞儆猴,簡直輕而易舉。今川父子此舉,堪稱仁至義儘。
在義元淩厲的目光和氣場籠罩下,朝比奈泰能和井伊直平也都收斂了爭執的姿態,垂首聆聽。
今川義元走回主位,卻沒有坐下。他雙手按在案幾邊緣,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都聽清楚——”
“駿、遠、三、誌,如今已是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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