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爐中的火焰似乎也感受到了室內凝重的氣氛，燃燒得更加沉靜，隻偶爾發出一兩聲輕微的爆裂聲。張淩雲那番條分縷析、直指核心的顧慮，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激起的漣漪久久不能平息。他緊盯著李光，胸膛因激動和緊張而微微起伏，等待著這位掌舵帝國近半個世紀的巨擘，如何為他撥開迷霧，指點迷津。
李光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身體向後靠進安樂椅深處，那雙洞察世事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仿佛穿透了書房的牆壁，投向了帝國廣袤的疆域和錯綜複雜的權力網絡。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的毛毯上輕輕敲擊著，發出幾不可聞的“嗒、嗒”聲，像是在梳理著腦海中浩如煙海的信息和策略。書房內一時間隻剩下這細微的敲擊聲和兩人深淺不一的呼吸聲。
良久，李光終於睜開了眼睛，目光重新聚焦在張淩雲臉上，那眼神中不再有之前的疲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曆經風雨後的睿智和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他開口了，聲音平穩而有力，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千錘百煉：
“淩雲，你能想到這些，很好。非常好。”他的語氣帶著一絲讚許，但更多的是嚴肅，“這說明你沒有因為突如其來的機遇而衝昏頭腦，而是在用腦子思考，在評估風險。這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必須具備的素質。你提出的這四個顧慮，每一個都切中要害，都不是杞人憂天。”
他微微前傾身體，目光如炬，開始逐一拆解張淩雲的擔憂：
“首先，關於黨內整合。”李光的語氣不容置疑，“你說得對，金銘遠、徐誌明、王泰興、許德華、馬誌強，還有毛龍漢，他們各有山頭，各有訴求。但是，你忘了一點，他們首先是北方黨的黨員，是這個執政聯盟的核心成員！我李光在位五十年，能穩住這個盤子，靠的不是我一個人的威望，而是建立了一套雖不完美，但行之有效的黨內協調和利益平衡機製。我退下來，不是為了讓黨分裂，而是為了讓它煥發新生。我會在你正式宣布參選前，逐一與他們深談，不是以首相的身份命令，而是以黨內同誌和前輩的身份，陳明利害，統一思想。金銘遠看重財政穩定和帝都利益，我會讓他明白，隻有黨繼續執政，他的政策才能延續；徐誌明致力於大國外交，他會清楚，一個穩定的、有活力的執政黨對帝國國際地位的重要性；王泰興和許德華，代表的是軍隊和重工業的基本盤，他們比誰都更擔心政策劇變帶來的不確定性。至於協調機製，”李光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陳宏斌副黨首最擅長的就是此道。他會是你最好的潤滑劑和執行官。隻要你展現出足夠的領導潛力和清晰的政綱，黨內大多數的力量，是可以凝聚起來的。當然，”他話鋒一轉，“肯定會有雜音，會有人陽奉陰違，甚至暗中掣肘。這就要看你的手腕和魄力了。這也是對你能力的考驗。”
“其次，政綱製定。”李光拿起茶幾上的一份文件，輕輕拍了拍，“這是我們未來一周需要重點討論的核心。堅守傳統優勢沒錯，但不能固步自封。北方黨的根基是工業和國防，這是我們的基本盤，不能丟。但要贏得更多支持，必須要有新意。比如，針對南方黨鼓吹的自由貿易，我們可以提出‘有管理的公平貿易’，在維護本土產業的同時，適度擴大與友好國家的特定商品互通，這既能爭取沿海商貿城市的部分選民，也不至於動搖根本。對於南洋黨關注的海洋利益，我們可以提出‘共同開發，利益共享’的原則，強調帝國在維護航道安全、促進區域繁榮中的主導作用，而非一味對抗。對於海外領地和年輕選民，要突出‘科技創新’和‘機會均等’，承諾加大對帝國理工學院指中央帝國大學、啟元大學等）的投入，為海外領地和本土偏遠行省如西域、漠北）的青年才俊提供更多上升通道。政綱要既有延續性，又有突破性，既要穩住基本盤，又要能吸引中間派。具體的條款，我們需要召集黨內智庫，結合最新的經濟數據和外交態勢，仔細斟酌。這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反複打磨。”
“第三，對手的攻擊。”李光的眼神變得銳利，“周伯宜、蘇曼他們，肯定會攻擊你的年輕和經驗。應對之道，一是坦然承認年輕，但要將年輕轉化為優勢，強調‘新血’、‘活力’、‘敢於打破陳規’，對比他們的‘守成’、‘暮氣’。二是迅速樹立專業形象，在競選初期就針對幾個關鍵領域，如財政改革、教育普及、邊疆開發等，提出紮實、有深度的政策方案，讓人忽略你的年齡，關注你的能力。三是關於人身攻擊，”李光的聲音帶著一絲冷意，“要未雨綢繆。我會讓陳宏斌協調內政部馬誌強和軍情局朱世豪局長，提前梳理可能被攻擊的點，準備好澄清材料和反製措施。同時，要善於利用輿論，我們也有昭武公司、鴻望集團這樣的媒體盟友。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行得正，坐得直，並且要讓公眾看到你的正直。在政治中，有時候主動暴露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缺點’，反而能增加真實感，抵禦更惡毒的汙蔑。記住，最高明的防禦是讓對手的攻擊顯得低級和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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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官僚體係和軍隊的態度。”李光的神色最為凝重，“這是最複雜，也最危險的一環。你說得對，內閣中半數大臣非我黨人士，七支艦隊司令背景各異。但是，聯合帝國立國二百七十餘年，有一套成熟文官體係和軍隊國家化的傳統。除非到了政權存亡斷續的關頭，否則，絕大多數官僚和軍官會遵循憲法和法律程序。你的勝選，隻要程序正當，就會得到體製的承認。當然，交接期間必然會有摩擦和觀望。這就需要你展現出高超的政治智慧和協調能力。對於非黨內閣員，如海軍邱瑞峰、空軍柳廣成等，當選後，不必急於撤換，可先穩定過渡，觀察其表現，再逐步調整。對於軍隊，要尊重其專業性，同時牢牢把握住陸軍大臣王泰興這一關鍵職位，並通過他影響陸軍係統。對於海軍、空軍和各艦隊，要強調國家利益高於黨派紛爭，承諾保障軍費和發展。我可以告訴你，”李光壓低了聲音，“太平洋艦隊司令總部新加坡）、印度洋艦隊司令毛淡棉）與邱瑞峰關係密切，但北洋艦隊海津）、南洋艦隊榕城）的將領則更傾向傳統。非洲艦隊摩加迪沙）、波斯灣艦隊科威特城）情況複雜。北亞艦隊海參崴）則與東西伯利亞總督秦樹賢及對俄關係緊密。這些都需要你私下裡去做工作，爭取支持，至少是中立。最壞的情況，”李光的目光閃過一絲寒光，“我和王泰興已有預案，但希望永遠不會用到。你要相信，帝國憲政的框架，比你想象的要穩固。”
逐一回應了張淩雲的四大顧慮後，李光停頓了很長時間，讓這些信息充分沉澱。最後，他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出了一條更為關鍵的信息，這條信息徹底改變了這場談話的性質，也讓張淩雲意識到了即將到來的不僅僅是一次首相更替，而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權力洗牌：
“淩雲，還有一點，你必須清楚。這次大選，不僅僅是我這個首相會換人。”他的目光深邃如潭，“按照慣例，也為了新政權的順利運轉，一旦新首相產生，整個內閣，包括財政大臣、外交大臣、陸軍大臣、海軍大臣等所有重要職位，都將在與新首相磋商後，進行大幅度的、甚至是全麵的改組。”
張淩雲聞言，瞳孔猛地收縮，倒吸一口涼氣。全麵改組內閣！這意味著……
李光看著他震驚的表情，繼續說道：“這意味著，無論是我黨的金銘遠、徐誌明、王泰興、許德華，還是南方黨的柳廣成、梁智行、趙文濤，南洋黨的邱瑞峰、郭全銘，海外黨的卡爾納多、高橋武夫，乃至無黨派的謝紹程、克裡斯蒂安·尼爾森、毛龍漢，他們的去留，都將由新任首相決定。這既是你未來最大的權力，也是你眼前最嚴峻的挑戰！你不僅要思考如何贏得選舉，更要開始思考，贏得選舉後，要組建一個什麼樣的政府？如何平衡黨內各派係、如何安撫甚至爭取其他黨派的人才、如何確保國家機器的平穩過渡和高效運轉？”
李光的聲音帶著最後的沉重與期望：“這場選舉，爭奪的不僅僅是一個首相的位置，而是未來四年乃至更長時間裡，聯合帝國這艘巨輪的航向！你現在明白，你將要挑起的是怎樣一副重擔了嗎？”
爐火的光芒映照下，張淩雲臉上的血色漸漸恢複，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覺悟。他不再僅僅是一個被選中的幸運兒，而是一個即將踏入帝國最高權力風暴眼的角逐者。前方的道路，比他想象的更加艱險，也更加波瀾壯闊。他緩緩站起身，向著李光，深深地鞠了一躬。
“首相，我明白了。淩雲……定當竭儘全力，不負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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