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穗的呼吸像風中殘燭,每一次起伏都拖著長長的停頓。重孫女把耳朵貼在她胸口,聽著那微弱的心跳,像老式座鐘的擺錘,敲打著越來越慢的節奏。牆上的掌印群在晨霧裡浮動,最頂端那張1943年的糙紙已經薄如蟬翼,邊角卷成螺旋狀,露出後麵泛黃的土牆——那是阿婆用草木灰拓的掌印,指紋在歲月裡洇成一片模糊的灰,卻依然能看出指根處那個小小的繭子,是常年握糖鏟磨出的記號。
“太婆,您看。”重孫女輕聲說,舉起一張新拓的掌印紙。紙是特製的桑皮紙,上麵的掌印屬於剛滿周歲的小丫頭,指紋清晰得能數出紋路,指根處同樣鼓著個小繭子——這丫頭抓糖鏟的力氣比同齡孩子大,昨天剛把熬糖的銅鍋敲出個小坑。林穗的眼皮顫了顫,渾濁的眼珠轉向那張紙,嘴角慢慢牽起一絲笑,像糖塊在水裡化開的痕跡。
床頭的竹籃裡堆著層層疊疊的糖紙,每張都拓著掌印,從阿婆的灰黑色,到林穗二十歲的棕褐色用山楂汁拓的),再到重孫女十八歲的胭脂紅用花瓣汁調的),最後是小丫頭的嫩粉色用草莓汁拓的)。重孫女伸手進去翻找,指尖觸到張硬紙板,上麵用棉線縫著塊碎布——是當年阿婆糖鍋上的補丁,藍布已經褪成灰白,卻還帶著股淡淡的焦糖香。
“太婆總說,這補丁沾著最老的甜味。”重孫女把碎布放在林穗手心裡,她的手指已經涼得像塊老冰糖,卻突然微微收緊,攥住了那塊布。窗外的甜草田被風掀起綠浪,去年種下的種子已經長成半人高,葉片上的露珠滾進泥土,驚醒了土裡的蟲——那是林穗八十歲時埋的糖渣,說“給甜草當肥料,來年長得更旺”。
祠堂的老鐘突然響了,“咚——咚——”,是村裡的老人們在敲鐘。今天是“甜脈節”,按規矩要把新拓的掌印掛上牆。重孫女抱著小丫頭往祠堂跑,留下女兒守在林穗床邊。小丫頭攥著塊麥芽糖,糖汁順著手指往下滴,在床單上積成小小的琥珀色水窪。她爬到床邊,把沾著糖汁的小手按在林穗手背上,溫熱的掌心貼著冰涼的皮膚,像塊融化的糖在傳遞溫度。
林穗的手指又動了動,這次攥得更緊,把阿婆的碎布和小丫頭的糖汁都裹進了掌心。正午的陽光穿過窗欞,在牆上的掌印群裡投下金斑。最老的那張糙紙突然“哢”地裂了道縫,像乾涸土地上的龜裂。守在祠堂的老人跑來報信:“林婆婆,老掌印要碎了!”重孫女趕回來時,正看見林穗的眼珠轉向牆壁,目光像牽了根線,牢牢係在那張裂紙上。
“太婆,我去補!”重孫女找出漿糊和桑皮紙,想把裂縫粘好,卻被林穗輕輕拽住了衣角。她的力氣已經小得像片羽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固執。小丫頭舉著塊新熬的桂花糖湊過來,糖塊上印著個小小的掌印模子——是用林穗的舊糖模刻的,邊緣已經磨圓,像塊溫潤的玉。
“太婆,吃糖。”小丫頭把糖塊往林穗嘴邊送,糖香漫開來,混著床頭甜草的氣息,像把鑰匙,打開了滿室的回憶。林穗的喉結動了動,重孫女趕緊用小勺舀了點融化的糖漿,慢慢喂進她嘴裡。甜味漫過舌尖的瞬間,她的眼睛亮了亮,像是看見什麼遙遠的景象。
“阿婆……的鍋……”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隻有湊得極近才能聽見。重孫女突然想起林穗常說的故事:1947年饑荒,阿婆把最後一把糖渣放進鍋裡,熬了鍋稀糖粥,分給了逃難的人,自己嚼著樹皮。那天的糖鍋太燙,阿婆的手掌燙出個燎泡,後來就成了掌印上那個特彆深的紋路。
牆上的裂縫越來越大,糙紙像蝴蝶翅膀般簌簌發抖。重孫女突然明白林穗的意思——有些東西碎了,不是消失,是該融進新的裡去。她找出最細的毛筆,蘸著小丫頭的草莓汁,小心翼翼地往裂縫裡填色,讓新的顏色順著裂紋漫延,像給老掌印注進了新的血。
林穗看著這一幕,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她鬆開攥著阿婆碎布的手,露出掌心裡那張被體溫焐熱的糖紙——是小丫頭剛出生時拓的掌印,現在已經和她的掌紋疊在一起,嬰兒的小指紋嵌進她枯槁的紋路裡,像溪流彙入大河的拐角。
“甜……走不遠……”她又吐出幾個字,目光緩緩掃過滿牆的掌印:新疆老班長孫子的掌印帶著風沙磨出的粗糲,卓瑪孫女的掌印沾著青稞粉的黃,周明遠重孫子的掌印邊緣有鋼筆硌出的印子他是醫生,總攥著鋼筆)……最後落在最底下那張嫩粉色的新掌印上,那上麵還沾著點麥芽糖的黏痕。傍晚時,風突然停了,甜草田靜得能聽見糖汁滴落的聲音。林穗的呼吸越來越淺,重孫女把小丫頭的手放在她手心裡,兩隻手交疊著,像兩片相扣的貝殼。小丫頭不懂發生了什麼,隻覺得太婆的手涼冰冰的,就把自己的麥芽糖往她掌心塞了塞,奶聲奶氣地說:“太婆,吃糖就不冷了。”
牆上的老掌印終於徹底碎了,紙片乘著穿堂風飄下來,像一群灰白的蝴蝶。重孫女沒有去接,任由它們落在林穗的被子上、竹籃的糖紙堆裡、小丫頭的發梢上。其中一片落在林穗的眼角,像滴凝固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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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婆,您看,老掌印在跟您打招呼呢。”重孫女輕聲說,伸手拂去林穗嘴角的糖漬——那是中午喂的糖漿,已經凝成小小的糖珠,像顆埋在皺紋裡的珍珠。林穗的眼皮慢慢垂下,最後定格的目光,正落在牆上最底下那張嫩粉色的掌印上,那裡的金斑被夕陽照得發亮,像浸在陽光裡。
小丫頭突然指著窗外喊:“媽媽,草在發光!”眾人轉頭看去,甜草田被夕陽染成金紅色,每片葉子都像鍍了層糖衣,風過時,葉片相碰的聲音像無數把小糖鏟在輕敲。重孫女想起林穗說過的話:“甜草的根纏在一起,地下早連成了網,我們的掌印也一樣,看著是一張張紙,其實在土裡早長成了藤。”
林穗的手徹底鬆開了,掌心的糖紙飄落在地,與那些從牆上飄下的碎紙片混在一起。重孫女撿起來看,隻見嬰兒掌印的邊緣,不知何時已經洇開了圈淡淡的黃——是林穗掌紋裡滲出的老糖漬,像給新掌印鑲了圈金邊。
“太婆走了。”重孫女的聲音哽咽,卻帶著種奇異的平靜。小丫頭似懂非懂地把麥芽糖放在林穗的手心裡,學著大人的樣子合掌:“太婆,糖給你帶路上吃,甜滋滋的。”三天後,甜草田收割了。村民們帶著各自的糖模來祠堂,按老規矩,要把逝者的掌印拓在祠堂的基石上,再用新收的甜草汁調和泥漿,將碎紙漿進去——這叫“歸根”。重孫女捧著林穗的掌印糖紙,看著石匠把掌紋刻進石頭,指根的繭子被特意刻得深了些。
“這是林婆婆熬糖時最用力的地方。”石匠說,他爺爺當年吃過阿婆的糖粥,總說“那苦味裡藏著股硬氣”。刻到一半,小丫頭突然跑過來,把自己的小手按在未乾的石粉上,留下個小小的掌印,正好嵌在林穗掌紋的凹處,像顆剛結的糖籽。
石匠笑著加了兩鑿:“這樣才叫祖孫嘛。”
傍晚的祭祀儀式上,重孫女熬了鍋“續脈糖”,用的是林穗埋在土裡的糖渣、今年的新甜草,還有小丫頭攥化的麥芽糖。糖汁沸騰時,她往鍋裡撒了把從牆上掃來的碎紙片,看著它們在糖漿裡慢慢化開,像雪融進了河。
“太婆說,甜不是存起來的,是傳出去的。”她把熬好的糖澆進模子,模子上刻著五代人的掌印,層層疊疊,最底下是阿婆的草木灰印,最上麵是小丫頭的草莓印。孩子們圍著看糖汁凝固,指尖在模子邊緣蹭來蹭去,像一群等著啄糖的小鳥。
夜裡,祠堂的燈亮了整夜。重孫女整理林穗的遺物時,在藤椅的縫隙裡找出個布包,裡麵是疊得整整齊齊的糖紙,每張都標注著日期:“1952年,給陝西的孤兒”“1978年,寄給新疆的戰士”“2003年,重孫女的第一顆糖”……最後一張是張空白桑皮紙,隻在角落寫著行小字:“等小丫頭會握鏟了,拓這裡。”
重孫女把小丫頭叫過來,讓她在空白處拓了掌印。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紙上,新拓的掌印泛著淺粉,與周圍泛黃的舊印重疊,像浪濤推著浪濤,終於彙進了無邊的海。
第二天清晨,有人發現祠堂後的甜草田裡,長出了片新苗,苗尖頂著露珠,在陽光下亮得像碎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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