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再大的官印,再厚的稅冊,又怎比得上百姓口耳相傳的真心和信賴呢?
他怔怔地站在那裡,渾身濕透,卻仿佛感受不到半點寒意,隻是任由那十六個字,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底。
良久,他才長歎一聲,他從懷中掏出那份已經寫了一半的彈劾奏章,毫不猶豫地將它投入了破廟裡供奉著的香爐之中。
火光一閃,奏章瞬間化為灰燼,嫋嫋青煙,仿佛帶走了他心頭所有的糾結和疑惑。
隨後,他重新鋪開紙筆,借著昏暗的燭火,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封全新的奏疏:“南陵之治,非亂政,乃補政也。”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隻知恪守規矩的禦史,而是真真正正地看到了百姓的疾苦,聽到了民間的呼聲。
而在千裡之外的西山某處幽居,沈瞎子聽完手下密報,那張清瘦的臉上,嘴角微微上揚,劃過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仿佛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他命人取來一副竹簡,那竹簡打磨得光滑細致,帶著一股子淡淡的竹香。
沈瞎子親自執刀,刀尖在竹片上刻下八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民約如律,火起於野。”他刻得很慢,每一個筆畫都透著一種深思熟慮的莊重。
這八個字,既是對眼前局勢的總結,更是對未來走向的期許。
刻完,他將竹簡輕輕放下,隨即吩咐下去,派遣十二名化名“學子”的門生,攜帶此簡,分赴應天府、嶽麓、白鹿洞等各大書院講學。
他們不談那些枯燥無味的經義,隻在課堂上問學生一個簡單卻又直擊人心的問題:“若你家鄉燒的是毒炭,你會等聖旨,還是自己動手?”
這問題一出,簡直就像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石子,激起了無數漣漪。
短短一個多月的光景,應天府、嶽麓、白鹿洞這三大書院,竟然相繼刊發了《淨火議》!
文章裡頭,慷慨激昂地呼籲“技術改良宜由下而上”,主張讓百姓自己的智慧,去解決百姓自己的難題,而不是一味地仰仗朝廷。
一場由“火種”引發的風暴,正在悄然席卷大江南北,而其真正的主導者,正像一個幽靈,隱藏在幕後,撥弄著這時代的弦……
南陵縣的清風拂過縣學門前,周文遠站在原地,看著那些漸漸散去的百姓,他們的臉上,此刻少了焦躁,多了幾分坦然和希望。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越過遠山,仿佛能看到某種無形的力量,正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
他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
他的師爺張老頭走上前,低聲道:“大人,今日這事兒,怕是要震動不小啊。”
周文遠輕撫長須,嘴角噙著一抹笑意,眼中卻閃爍著堅毅的光芒:“震動?要的,就是要震動!這世道啊,沉寂太久了,是時候,讓它——”哎呀,這漢陽碼頭,真是個熱鬨又不失風骨的地方!
陳皓這會兒可沒閒情逸致去品那江風裡的魚腥味兒和遠方運河傳來的船工號子,他站在碼頭邊兒上,瞧著一艘艘懸掛著“淨火漕隊”旗號的船隻,心裡頭那滋味兒,可真叫一個五味雜陳。
這些船,是他和兄弟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啊,載著乾淨的炭火,也載著鄉親們的希望。
正琢磨著呢,忽地一道白影從天而降,那小小的信鴿,撲棱棱地落在他肩頭,腳上係著的竹筒,小巧得像個迷你號的筆筒。
他手指一勾,竹筒裡的信箋滑出,正是李芊芊那娟秀又透著一股子機靈勁兒的字跡。
“周大人他……真的把‘十戶聯審’給寫入《南陵新約》第二十二條了?還勒石立碑在縣衙前?這老周,可真是有股子書生傲氣啊!”陳皓讀到這裡,嘴角不由得揚起一抹欣賞,心裡頭簡直要為周文遠拍案叫絕。
這招棋,走得真夠膽兒!
直接把民意提到律法層麵,這是要釜底抽薪,斷了那些靠欺壓百姓發財的貪官汙吏的念想啊!
可誰知,下麵筆鋒一轉,李芊芊那字跡都透著股子急切:“工部侍郎聯合三位禦史,聯名上奏,說是要徹查‘南陵結黨營私’,聖旨已在路上!”
陳皓的眼神一下子就冷了下來,他緊緊攥著那薄薄的信箋,指節泛白。
嘖,這些個朝堂上的老油條,動作倒是快得很!
他們哪裡是在乎什麼“結黨營私”?
分明是怕這股子“民治”的火苗燒到了自己腳下,壞了他們的規矩,動了他們的奶酪!
這世道啊,想做點實事,總是少不了這些陰溝裡的老鼠來搗亂。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那些漸行漸遠的“淨火漕隊”旗幟,江風獵獵,卷起他半幅衣袖,露出臂上一道舊疤,那是多年前被烈火灼傷的印記,此刻卻像是某種不屈的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