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李芊芊昨日飛鴿傳來的信物,附紙隻有一行字:“萬記倉底磚縫,有同款銅錢嵌痕。”
她忽然抬手,將銅錢拋向空中。
銅錢翻轉,叮當一聲,落進箭樓下一隻空陶甕裡。
甕底積著薄薄一層灰,灰麵浮著幾星赭紅泥點,在日光下泛出北嶺山脊特有的鐵鏽光澤。
蘇婉兒垂眸,目光如刃,切開灰層。
——紅泥不是沾上的,是滲進去的。
說明有人曾赤足踩過北嶺濕土,再踏進這倉中,腳底泥未乾,便已把命脈踩進了磚縫。
她轉身下樓,袍角掃過斑駁木梯,未驚起一絲塵。
廊下值崗的禁軍隻覺一陣風掠過,餘光裡瞥見她腰間烏木牌一閃,牌麵陰刻“民貢監造司”五字,刀工淩厲,如斷骨留痕。
同一時刻,苗寨深處,瘴氣正濃。
陳皓坐在竹寮簷下,麵前攤著一張泛黃輿圖,墨線勾勒的山勢蜿蜒如龍脊。
柱子單膝跪地,額角帶傷,左袖撕開一道口子,露出臂上新鮮鞭痕——那是他昨夜闖過三道關卡時,被巡糧兵甩出的皮鞭所留。
“鄰縣糧道七處卡口,六處賬冊已改。”柱子聲音沙啞,“唯獨南坪渡口,守吏是張大叔表弟,不肯簽字。他們今早抬走了他兒子的棺材,說‘病死的,不占賑糧配額’。”
陳皓沒抬頭,隻用炭條在圖上一點——南坪渡口旁,畫了個小小的“x”。
炭灰簌簌落下,像一場無聲的雪。
他忽然問:“劉公公牢中那碗藥,是誰送的?”
柱子一怔:“禦藥房舊役,姓吳,瘸腿,左手缺兩指。”
“他左手缺的是哪兩指?”
“食指、中指。”
陳皓指尖一頓,炭條折斷。
他慢慢掰開斷口,露出內裡灰白芯——斷麵平整,無毛刺,是被人用快刀削齊的。
他抬眼,望向西南方向。
那裡山霧沉沉,壓著一條未標入官冊的暗道,專走私鹽、黑炭、還有……剛出爐的“賑糧”。
柳婆婆的密信是用山藤汁寫的,字跡遇水即隱,唯有浸過北嶺野蓼汁的棉布才能顯影。
信末一行小楷,墨色微顫:“空袋卸於萬記舊倉,沙重三石七鬥,麻袋縫線用的是桐油浸過的青麻——和三年前填雷心澗支脈的麻繩,同一批貨。”
陳皓將信紙湊近火塘。
焰舌一卷,紙邊蜷曲,墨跡未消,反在火光裡透出更深的青。
他忽然起身,取來一方粗陶硯,舀半勺清水,磨墨。
墨未濃,他卻擱下墨錠,從懷中掏出一枚銅錢——乾字左豎微曲,隆字右耳偏窄,背麵梅花五瓣,瓣尖凹陷如北鬥。
他將銅錢按進硯池。
墨水漫過錢背,北鬥七星悄然浮起,每一點凹痕裡,都蓄著一小汪幽黑的光。
窗外,一隻烏鴉掠過樹梢,翅尖帶起一陣風,吹得案上《四省倉儲圖》嘩啦翻頁——停在一頁空白處。
那裡本該繪著糧倉分布,卻隻畫了一道斜線,自北嶺而下,直插京畿腹地,線尾標注四個小字:
“糧在人在。”
陳皓凝視那線,良久,忽將銅錢從硯中取出,輕輕擱在圖上斜線起點——北嶺驛舍。
銅錢壓住紙麵,墨跡未乾,北鬥七星的倒影,在紙紋裡微微晃動,像一雙正在睜開來的眼睛。
此時,養心殿西偏殿燈影搖曳。
蘇婉兒獨坐案前,麵前攤開三份文書:戶部《賑備勘驗簡錄》、工部《欽差采辦司火印備案》、民貢監造司《北嶺紅泥礦物圖譜》。
她指尖蘸了清水,在案麵寫下一個字:“糧”。
水跡未乾,又寫一個:“良”。
最後一筆落下,水痕暈開,二字漸融——糧中有良,良即為糧。
她抬眸,望向窗外。
宮牆之外,流民仍在官倉外蠕動如蟻。
而更遠處,三盞氣死風燈懸於民議廳簷角,在慘白天光下,亮得執拗,燈影裡人影走動,正將一口口空鍋抬向倉前空地。
蘇婉兒緩緩提筆,在奏本封皮空白處,寫下八個字:
“就地驗糧,就地分發。”
墨未乾,她擱下筆,指尖撫過烏木牌邊緣一道細如發絲的刻痕——那是陳皓親手所刻,深不過半厘,卻恰好卡住北鬥七星的第七顆星位。
她沒蓋印。
隻將奏本推至案沿,讓那未乾的墨,在穿堂風裡,靜靜等待第一縷真正屬於人間的炊煙升起。
官倉前的風,忽然靜了。
不是風停,是人聲壓住了風聲——三千餘雙眼睛盯住三口架在青石上的大鐵鍋,鍋底柴火劈啪爆響,白汽蒸騰如霧,卻蓋不住人群裡越攢越緊的呼吸。
蘇婉兒立於中央高台,素裙未束腰帶,隻以一截靛青麻繩隨意係著,袖口挽至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