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時三刻,紫宸殿密旨出宮。
三道,朱砂未乾,皆無璽印,唯蓋“天工司”暗章——欽差不持節、不鳴鑼、不亮身份,分赴浙東、北嶺、滇南,扮作行商、貨郎、遊醫,暗訪民治實效。
小李子的馬蹄聲再度撕裂山霧。
這一次,他未帶土,未帶冊,隻背一隻空竹簍,簍底墊著三張浸過桐油的桑皮紙——上麵密密麻麻,全是陳皓手書的指令,字字如鑿:
“迎檢即破局。停工棚,撤旗號,藏賬冊。歸源道設‘無名茶棚’三處:南坪渡口、北嶺埡口、霧嶺坳中。凡過路者,皆可歇腳。茶資自付,不強索,不拒收。賬目懸牆,墨未乾即掛,紙不厚即換。記名不拘姓氏,記賬不避賒欠。若有遺金,不匿,不挪,不聲張——添注於尾,待人自認。”
他策馬奔向第一處茶棚時,天邊剛泛出魚肚白。
晨霧未散,茶棚木架尚覆著露水。
柱子正用桐油灰修補門楣裂縫,李芊芊蹲在灶後,撥弄炭火,火光映亮她鬢角一粒細汗。
她麵前攤著一塊新刨的杉木板,板麵光滑,尚未上油,隻釘著三排銅釘——每排十枚,共三十枚,釘帽朝外,閃著幽微的銅光。
她伸手,取來一支新削的柳木簽,蘸了濃墨,在第一枚銅釘旁,輕輕寫下:
“辰初,赤腳孩童一人,賒糖二顆。記:三日後,霧嶺坳采茶抵。”
墨跡未乾,山風穿棚而過,吹得賬板微微晃動。
遠處,歸源道蜿蜒如帶,隱入蒼茫霧色。
無人知曉,三日後,第一撥欽差,將踏著露水,走進這間無名茶棚。
也無人看見,就在賬板最末一行空白處,李芊芊擱下木簽,指尖輕輕撫過那三十枚銅釘——釘帽微涼,紋路清晰,仿佛早已等在那裡,隻待一個名字、一筆賬、一句未說完的承諾,輕輕叩響。
欽差踏進南坪渡口茶棚時,天光剛刺破霧障,青石階上還浮著一層薄濕。
他穿的是浙東行商的靛布短褐,肩頭搭著條褪色汗巾,袖口磨得發亮——可那雙眼睛,卻在掃過門楣時頓了半息:桐油灰新補的裂縫裡,嵌著一星未刮淨的赭紅泥痕,與歸源道界樁標尺上的夯土色,分毫不差。
他沒坐,隻倚著門框,目光沉沉落向灶後那塊杉木賬板。
三十枚銅釘,齊整如齒。
柳木簽墨跡未乾,字字清峻:“辰初,赤腳孩童一人,賒糖二顆。記:三日後,霧嶺坳采茶抵。”再往下,是“巳正,老嫗攜孫歇腳,飲茶兩碗,付陳米半升”;“午初三刻,貨郎換鹽三斤,折算為北嶺埡口護坡工時半日”……沒有官樣文章的“奉諭修繕”,沒有“感戴皇恩”的套話,隻有人名、時辰、物事、抵扣之法——細密如織,卻無一處僵硬。
欽差喉結微動,忽從錢袋摸出十文銅錢,往竹簍邊一擱,聲音不高:“多謝茶水,餘錢勿找。”
李芊芊抬眼,眸子清亮如溪底卵石,隻頷首,未言謝,亦未收。
她取來一支新削的柳簽,在賬板最末空白處,蘸濃墨,一筆一劃寫下去:
“客遺十文,購石灰補渠。”
墨未乾,風掠過棚簷,吹得桑皮紙嘩啦輕響——那張墊在竹簍底的桐油紙紙令,正靜靜伏在暗處,像一道無聲的伏線。
欽差怔住。
不是因她記下,而是因那“補渠”二字——昨日他暗察渡口石橋,見橋基滲水,渠沿確有裂隙,而今日晨間,已有兩個半大少年蹲在渠邊,用摻了稻草灰的濕泥糊縫,泥裡分明混著新刨的石灰白粉。
他指尖蜷緊,指甲陷進掌心。
原來所謂“考”,不是查賬冊是否齊整,不是驗銀兩是否足額,而是看這方寸賬板,能否讓一個陌生過客的十文錢,自動流向一道無人督辦的渠縫;看一個赤腳孩童賒下的兩顆糖,真能換來三日後山坳裡他踮腳采下的第一捧嫩芽。
他轉身離去時,未回頭。
可步子比來時慢了三分,靴底碾過青石縫裡鑽出的細草,竟覺那草莖韌得驚人。
三路密報,次日申時齊抵紫宸殿。
皇帝未召閣臣,獨坐空硯前。
硯池乾涸,墨痕猶存——正是半月前陳皓呈上的《驛道養護章程》殘頁,邊角已微微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