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點微涼,順著指縫鑽進來,沉甸甸的,壓得人呼吸一滯。
當晚戌時,他換了一身青布直裰,摘了玉帶,隻攜一名貼身書吏,悄然入村。
村口老槐下,幾個農人圍著火塘烤紅薯。
火光跳躍,映得他們臉上溝壑分明。
“……聽說昨兒義倉塌了半麵牆?”一人掰開紅薯,熱氣騰騰。
“塌得巧。”另一人冷笑,“塌在李老爺捐的‘義糧’堆底下,黴米糊了半間倉——可沒人去查那米是哪年下的。”
“噓!”有人忽然壓低嗓音,朝遠處山影一努嘴,“聽沒聽見?夜裡銅錢樁那兒,‘叮’一下,跟指甲刮銅鏽似的……”
“可不是嘛!”接話的老農吐出口煙,“道士說啦,銅錢壓龍脈,鎮得地氣翻不上來,再這麼埋,怕是要遭天譴嘍……”
周大人脊背一僵。
他沒動聲色,隻借著撥火棍攪動炭堆的動作,掩住眼中驟然騰起的銳光。
——道士?哪來的道士?
他記下了。
次日辰時,柱子策馬疾返,甲胄未卸,腰刀未歸鞘,徑直闖入民議廳西廂。
“李少爺門客,化名‘玄真子’,前日申時入北嶺,在義倉塌陷後第三炷香內,便開始沿村講‘銅錢祟物論’。”他單膝跪地,從懷中掏出一紙油印符籙,背麵用炭條寫著蠅頭小楷:“豐裕棧供香火銀二十兩,事成另加三錠。”
李芊芊正伏案謄錄《渠工勘驗備忘》,聞言筆尖一頓,墨珠懸而未墜。
她沒抬頭,隻將符紙翻過,指尖輕輕撫過那行炭字,仿佛在摩挲一道尚未結痂的舊傷。
窗外,風掠過新栽的雷心木幼苗,枝葉微顫。
簷角銅鈴輕響一聲,短促,清越,像一枚銅錢,剛剛落地。
寅時未儘,天光如墨浸紙,泛著青灰的底色。
陳皓立在民議廳後院井台邊,一桶涼水兜頭澆下。
水珠順著他頸側舊疤蜿蜒而下,刺骨,卻清醒。
他沒擦,任濕發貼額,隻垂眸盯著自己攤開的左手——掌紋深,指節硬,指甲縫裡還嵌著昨夜翻檢《工段勘驗錄》時蹭上的赭土。
那枚“癸卯秋·第三工段”的銅錢,他早已看過三遍:錢緣微銼,背郭略寬,鑄痕帶旋——不是官爐,卻是按戶部新頒《渠工錢式圖譜》嚴絲合縫所造。
是人手,不是天意;是規矩,不是祟物。
可人心若信鬼神,道理便得繞著彎走。
他抬眼,望向西廂窗內透出的燈影。
李芊芊伏案未眠,燭火映得她鬢角一縷碎發泛金。
她指尖懸在稿紙上方,遲遲未落筆——不是不會寫,是太會寫。
那首《銅錢樁安土歌》,她已推敲七稿:既要俚俗易記,又不能流於粗鄙;要消解“祟物”之怖,又不能削薄銅錢樁的莊嚴;更須暗藏工段編號、夯土層厚、埋深三寸等實據,讓唱者不覺其重,聽者不察其深。
陳皓轉身,取過廊下晾著的一柄竹尺,輕輕叩了三下門框。
門開一線,李芊芊執筆的手頓住,墨尖懸垂,將墜未墜。
“印。”陳皓聲音低而平,“用靛藍油墨,字要粗,邊框刻雷心木紋——就照柳婆婆籃子裡糕點的印子。”
她抬眸,燭光躍入眼中,像兩粒燒紅的炭:“怕他們說……我們拿糕點收買童謠?”
“不。”陳皓搖頭,袖口掠過井沿青苔,留下一道淺痕,“是讓他們知道——這歌,本就是從土裡長出來的。”
次日卯正,北嶺渠岸驟然活了過來。
不是鑼鼓喧天,是搗衣聲。
村婦們蹲在渠畔青石上,木槌起落,“梆、梆、梆”,節奏竟與歌謠暗合:“百步一錢鎮地龍……”稚子赤腳追著銅錢樁跑,拾一枚,埋一枚,笑鬨聲撞在山壁上,嗡嗡回響。
有人埋得偏了,老農不嗬斥,隻蹲下,捏起一小把黃泥,在樁底畫個圈:“錢要站穩,根得紮正——你替它扶一把,它才替你守一冬。”
周大人站在渠南高坡,玄色直裰換成了半舊的青布袍,腰間玉帶換成一條素麻絛。
他沒帶隨從,隻負手而立,目光掃過每一張臉:張大叔家的小孫子正用瓦片撬鬆凍土,王大叔蹲在旁,不動聲色將孩子腳邊一塊尖石踢開;柳婆婆坐在槐樹墩上,剝著糯米糕,朱砂點過的“通寶”在晨光裡紅得灼眼。
他喉結微動,伸手探入懷中——那裡靜靜躺著一份墨跡未乾的奏稿,題頭赫然是《請暫禁銅錢樁以靖浮言疏》。
紙頁邊緣已被拇指摩挲得發毛。
風忽起,卷起稿紙一角。
他凝視著那被風掀開的折頁,上麵“銅錢非器,乃祟”四字墨跡未乾,卻像被無形之手狠狠抹了一道灰。
他忽然抽出手,五指攥緊。
紙在掌中簌簌發顫,繼而發出細微裂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