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板踹開民議廳後門時,渾身濕透,鬥篷下擺滴著水,懷裡卻嚴嚴實實裹著一本泛黃賬簿。
他沒進屋,隻站在門廊陰影裡,把賬本往李芊芊手中一塞,嗓音壓得極低,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裡碾出來:
“運酒過鹽道,被李家馬隊截在斷龍坳。貨沒搶走,倒把這玩意兒‘掉’在我車板底下——萬富貴在碼頭接的貨,李少爺簽的字,畫押按的手印,還蓋了豐裕棧的私戳!”
他頓了頓,雨水順著他鬢角流進衣領,卻渾然不覺:“他們拿義倉當幌子,運的是鹽!”
燈影晃動,賬本封麵一角露出半行墨字:“癸卯冬·鹽引抵扣:義倉工料銀二百兩”。
李芊芊指尖一頓,未翻頁,隻將賬本輕輕合攏,封皮上那枚暗紅朱印,在昏光裡像一滴未乾的血。
窗外,雨聲愈急,如千軍萬馬踏過山脊。
陳皓立在窗邊,望著遠處渠岸——那裡,新栽的野茶苗在雨幕中微微搖曳,莖雖細,卻未折;葉雖薄,卻未墜。
他緩緩抬起左手,拇指與食指輕輕一撚。
案頭燭火倏然一跳,爆出一星青焰,旋即沉靜如初。
燈影之下,賬本靜靜臥在李芊芊掌心,封皮微潮,仿佛吸飽了山雨,也吸飽了某種即將破土而出的東西。
寅時將儘,天未明而風已噤。
陳皓立在酒館二樓窗前,指腹仍壓著那枚“信”字銅錢——銅麵微涼,字口深峻,是昨夜新鑄的模胚,邊緣尚有砂痕。
他沒鬆手,隻以拇指緩緩摩挲“信”字最後一筆的頓挫處,仿佛在確認某種契約的刻度。
窗外,李府方向火光已弱,隻餘一縷青灰煙柱,在將亮未亮的鉛灰色天幕下,細得像一道未愈的傷疤。
他轉身,案上油燈將熄未熄,燈芯劈啪一聲輕爆,光暈倏然一顫。
李芊芊伏在長案另一端,青絲綰得極緊,額角沁出薄汗,卻未抬手去拭。
她正以朱砂與墨分兩色勾連賬目:左列義倉工料銀流水,右列鹽引抵扣明細;中間一張素絹鋪開,縱橫劃線如渠網,節點處釘著小紙簽——“桐廬西嶺杉木殘屑”“癸卯秋第三工段銅錢樁蝕泥”“豐裕棧丙午秋鑰匙印痕”……每一處,皆以細線牽引至同一坐標:“義倉修繕”四字之下,墨跡濃重如血痂。
柱子跪坐在門檻陰影裡,膝上攤著三塊杉木斷片——皮色發烏,斷口纖維粗硬,內裡卻泛著異樣的青褐紋路。
他正用小刀刮下粉末,混入一小碟渠底淤泥,又滴入幾滴陳年醋。
泥粉遇酸,竟微微泛起幽藍微光,與早間渠畔所見虹彩如出一轍。
他抬頭,聲音壓得極低:“張大叔說,西嶺禁林伐木那夜,樹樁底下……埋過鹽包。”
陳皓頷首,取過李芊芊剛謄畢的“雙流圖譜”,指尖停在圖譜右下角一處空白——那裡本該落款,她卻空著。
他提筆,不寫名姓,隻以極細狼毫,在空白處點下一枚朱砂印:不是官印,亦非商號戳,而是七粒並排的、微凸的圓點,形如新栽茶壟。
——七壟野茶,根紮在銅錢樁蝕土裡,葉承著山雨,莖裡流著鹽梟的灰燼,而此刻,它們正被一雙雙布滿老繭的手,從斷龍坳的亂石坡上連根掘起,裹進濕潤的苔衣與碎陶片,裝進背簍底層。
他將圖譜卷起,封緘,交予柳婆婆。
老人接過時,枯枝般的手指在竹筒上輕輕一叩——那是周大人舊部認信的暗號。
陳皓未多言,隻遞過一隻青瓷小罐,罐中盛著今晨渠畔采下的第一捧雷心木嫩芽,芽尖還凝著露水,葉脈紫中透金。
“不告狀。”他道,“隻請周大人看看,癸卯秋第三工段餘土,今育茶七壟。”
柳婆婆垂眸,將罐子貼身藏入襟內,轉身沒入巷口濃霧。
霧裡,她佝僂的背影竟比往日挺直三分。
此時,東方微透青白。
北嶺山道尚在酣眠,唯有一隊人影自霧中浮出——二十副竹簍,二十雙沾泥的草鞋,二十雙粗糲的手緊攥著苗繩。
他們不知自己背負的,是荒坡上掙紮而出的茶苗,還是早已滲入泥土的罪證;更不知那七壟新綠之下,銅鏽與鹽灰正悄然化合,釀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回甘。
陳皓回到窗邊,重新望向李府方向。
火已熄,但焦味未散,混在山雨將歇的濕氣裡,沉甸甸地壓著整座北嶺。
他終於鬆開手。那枚“信”字銅錢滑入掌心,溫熱。
窗外,第一縷真正的天光刺破雲層,正落在渠岸——
七壟野茶,在光裡輕輕搖曳,葉尖懸著將墜未墜的水珠,澄澈如初生之眼。
三日後,北嶺春茶集。
晨霧未散儘,山道已沸。
青石階上人影攢動,挑擔的、背簍的、牽驢的,衣襟還沾著露水與新翻泥土的氣息。
北嶺十年無茶市,這一回,是民議廳掛出紅榜、四業聯席會親設攤位、連縣學幾位老廩生都提著紫砂壺來“驗土”的大日子。
陳皓立在“渠土新芽”攤前,未穿總執事的玄青公服,隻一身洗得泛白的靛藍直裰,袖口挽至小臂,露出腕骨與一道舊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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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親手篩茶——不是篩葉,是篩土。
竹匾裡鋪著昨夜從第三工段渠底掘出的褐黑淤泥,細如煙塵,卻無半分腥腐,隻有一股微澀的鐵鏽甜香,混在山風裡,極淡,卻鑽得人肺腑一清。
李芊芊站在他身側半步,素色布裙外罩一件薄絨褙子,發髻低挽,耳垂上一枚銅錢形小墜,隨她垂眸時輕輕一晃。
她指尖捏著一枚剛焙好的雷心木嫩芽,芽尖凝露未乾,紫脈透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