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袍吸水即沉,緊貼皮肉,蒸騰起一股焦糊的絲線味;茶湯順著脖頸滑進領口,又從腰帶縫隙滲入裡衣,所過之處,皮膚泛起細密紅斑——像被無形朱砂一筆筆蓋下的罪契。
人群靜得能聽見陶碗磕在青石上的輕響。
接著,是童聲。
七歲的小滿領頭,站在攤後新壘的茶壟埂上,赤腳踩著濕泥,清亮嗓子劈開死寂:“安土安土,土生五穀;土若含鹽,禾死人哭……”
孩童們應聲而和,稚嫩卻齊整,聲浪不高,卻如細針紮進耳膜,一下,兩下,三下——紮得萬富貴耳根突突跳動,太陽穴青筋暴起如蚯蚓遊走。
他踉蹌後退,靴底踩上青石縫裡一枚鬆動的銅錢。
那錢不知誰遺落,邊緣毛糙,鏽跡斑斑,卻赫然是私鑄之物:錢文模糊,“永昌通寶”四字被硬鑿改過,底下隱現“豐裕”二字殘鉤——正是李家義倉賬房暗格裡,與萬記火印模同批流出的“代用錢”。
“當啷。”
一聲脆響,銅錢裂作兩半。
他右腳靴尖一滑,整個人向後趔趄,袍角掀開,露出內襯上未拆淨的靛藍補丁——針腳細密,卻是萬記酒坊裁縫鋪慣用的“回字鎖邊”。
陳皓始終未動。
他垂眸看著那兩片碎錢在石縫裡微微震顫,茶湯正沿著裂痕緩緩滲入,像血,又像鹽鹵。
風忽又起,卷起幾片未及焙乾的雷心木嫩芽,打著旋兒掠過他腕上舊疤——那道疤,三年前在渠底被鏽鐵釘劃開時,也淌過這樣微澀帶鐵腥的血。
散集後,人潮退儘,唯餘空場。
陳皓獨坐於青石階最高處,指腹摩挲那枚斷錢的鋒口,冷硬,微割。
李芊芊無聲走近,素絹信封遞來,火漆印是周字篆章。
她未開口,隻將信角朝他掌心一壓——薄紙之下,分明是調任文書的硬棱。
山腳,李老爺的黑轎停在霧線邊緣。
轎簾掀開一線,鐵青色下頜繃緊如石,目光如鉤,直釘向陳皓背影。
而百步之外,新埋茶苗的壟溝深處,泥土微隆。
幾隻工蟻排成細線,正馱著晶粒狀殘渣穿行於濕潤腐葉之下——它們不向水源,不向巢穴,而是執著地、一隊接一隊,朝著山坳深處那片蒼鬆掩映的塋地,蜿蜒而去。
鬆針覆土,靜得聽不見蟲鳴。
唯有泥土之下,細足攢動,沙沙,沙沙……
像倒計時。
連日暴雨,山洪未退,渠岸泥濘如膏。
夜半子時,北嶺渠首一片死寂。
雨絲斜織,打在新栽的雷心木幼苗上,簌簌作響,卻壓不住地底深處那股沉悶的、仿佛巨獸翻身般的濕重喘息。
李少爺來了。
他沒騎馬,沒打燈,隻裹一件油綢黑鬥篷,領著六個家丁,肩扛鐵鋤、撬棍、麻繩,踏著沒膝的爛泥,悄無聲息摸到第三工段銅錢樁群東側——那裡,正是“雙流圖譜”所標龍脈隱伏之脊,也是當年埋下第一批銅錢樁、壓著舊荒地斷層裂隙的要害。
他喘得厲害,不是累的,是燒的。
眼白布滿血絲,瞳孔卻亮得瘮人,像兩簇被雨水澆不滅的鬼火。
左手一直按在右腕內側,那裡,一道新結的薄痂正隱隱發燙——昨夜他夢見自己掌心滲出的不是血,是細沙,是鹽粒,是無數螞蟻排著隊,從他指甲縫裡鑽出來,往渠底爬。
“挖!”他嘶聲低喝,聲音劈開雨幕,“斷它!從根上斷!”
鋤頭入土,悶響如擂鼓。
第一鏟,泥漿飛濺,腥氣撲麵;第二鏟,鐵刃刮到硬物,“鐺”一聲脆鳴,火星都沒迸出一顆,卻震得他虎口發麻;第三鏟——
腳下一軟。
不是塌方,是活的。
黑潮自渠岸裂隙裡猛地湧出,密密麻麻,層層疊疊,不是蟻群,是蟻海!
它們不避光,不畏人,徑直撲向李少爺的靴筒,順著他濕透的褲管往上攀,甲殼在閃電微光下泛著烏青冷澤,細足如針,紮進皮肉,又癢又痛,像千萬根燒紅的銀針在血管裡遊走。
“啊——!”
他失聲慘叫,踉蹌後退,一跤坐進泥坑,雙手本能去扒腿——可那黑潮已漫過腰帶,正往小腹爬。
他瘋了一樣撕扯衣襟,指甲翻開皮肉,血混著泥往下淌。
就在這癲狂一刻,電光驟亮。
慘白光芒劈開雨簾,照見他身前三尺泥地——
蟻群並未散亂奔逃,而是列成數條細線,銜著灰白碎渣,在泥水中疾行。
它們不向巢,不向水,隻朝一個方向:渠底深溝邊緣,一塊半露的青苔石板。
更駭人的是,那些碎渣,竟在濕泥表麵拚出輪廓——歪斜、顫抖、卻無比清晰:
一個“冤”字。
筆畫殘缺,末捺拖長,像一道未乾的血淚。
李少爺渾身僵住,喉嚨裡咯咯作響,連叫都叫不出。
他盯著那字,盯著那些還在搬運碎骨的螞蟻,忽然想起幼時聽過的老話:“蟻不搬屍,隻馱冤骨;骨不成形,字不顯靈。”
——二十年前,修渠塌方,淹死十七個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