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覺腳踝處一陣刺癢,繼而是灼燒般的麻,仿佛皮肉之下,正有無數細足在血脈裡鑿路。
“不是夢……不是夢……”他喃喃,忽然嘶笑出聲,笑聲尖利如裂帛,“我推!我親手推倒它!推平它!”
寅時初,暴雨傾盆如注。
他赤著雙足,隻披一件單薄中衣,發髻散亂,手持一柄豁口鐵鎬,瘋魔般衝向北嶺渠首。
新鑄的銅錢樁靜立雨中,青灰基座尚未乾透,雨水順其棱角滑落,在石麵蝕出兩道猙獰暗痕——左為“鹽”,右為“貪”。
樁身映著天光,也映著人影。
對岸高坡上,陳皓撐傘而立。
黑傘如墨,衣袂翻飛,傘沿微微抬起,露出一雙沉靜至極的眼。
他沒動,隻是看著,看著那道踉蹌奔來的身影撞入渠岸泥沼,看著他揮鎬砸向樁基,看著他喘息如牛,鎬頭懸在半空,遲遲未落。
就在此刻——
轟隆!
一道慘白閃電劈開雲層,如天刑之劍,悍然斬落!
光亮炸開的刹那,李少爺下意識抬頭——
銅錢樁光滑如鏡的表麵,映出他扭曲變形的麵孔:眼眶凹陷,嘴角撕裂,鬢發濕貼如鬼爪。
而就在那倒影身後,渠水中,無數雷心木幼苗隨濁浪起伏搖曳,枝葉舒展,影影綽綽,竟似數十上百支招魂幡,在電光中無聲招展。
“啊——!!!”
他喉嚨裡迸出野獸瀕死的嚎叫,猛地轉身,跌跌撞撞,朝著山下官道亡命狂奔,方向分明——縣衙大牢的青磚影壁,已在暴雨儘頭若隱若現。
遠處,浙東港方向,一道烏篷官船破浪而至,船頭朱漆未乾,赫然寫著“浙東按察分司·周”三字。
陳皓緩緩收傘。
雨珠自傘尖墜落,一滴,兩滴,敲在腳邊新夯的青石上,碎成星芒。
他垂眸,掌心攤開——那枚銅錢靜靜臥著,錢文“皓記永昌”四字在雨水中愈發清晰。
而掌紋深處,那點細小的紅痕,正隨心跳,一下,又一下,微弱卻執拗地搏動。
暴雨未歇。
北嶺縣衙青磚影壁被雨水衝得發亮,像一塊浸透冷汗的鐵板。
李少爺撞開儀門時,渾身泥水混著草屑,中衣撕裂處露出皮肉上幾道新鮮抓痕,血絲蜿蜒如蚯蚓爬行。
他赤足踩在積水的石階上,每一步都陷進淤泥又拔出,濺起渾濁水花,喉頭滾著不成調的嘶鳴:“我認罪!銅錢樁……是我毀的!是我推的!是我——砸的!”
堂上驚堂木未響,趙捕頭已從公案後疾步而出。
他靴底沾著昨夜庫房查賬時帶出的渠泥,此刻踩在濕滑地磚上,竟微微一滑——這微不可察的趔趄,暴露了他指尖發緊、脊背繃直的戒備。
他沒喝令跪下,隻抬手一揮,兩名皂隸撲上前,鐵鏈嘩啦作響,扣住李少爺手腕腳踝。
那鎖鏈沉得異常,鏈環內側隱約可見暗紅鏽跡,似久未擦拭,又似新染未乾的血。
陳皓來得極快,卻停在二門廊下。
他未撐傘,青布直裰肩頭濕透,發梢滴水,卻站得筆直如渠岸新立的雷心木幼苗。
雨水順著他額角滑落,淌過眉骨,在下頜凝成一點將墜未墜的水珠。
他目光未投向堂上瘋癲嘶喊的李少爺,亦未看趙捕頭驟然收緊的下頜,隻落在廊柱陰影裡——柳婆婆正拄拐而立,枯瘦手指輕叩籃沿三下,籃中粗陶罐口覆著一層油紙,紙角微翹,滲出極淡的鐵鏽甜香。
陳皓知道,那是渠底新焙的雷心木芽茶。
更知道,柳婆婆今晨拂曉便去了李家舊祠後院,在坍塌半截的照壁磚縫裡,摳出了李夫人臨終前藏進青苔下的半疊信箋殘頁。
紙已脆黃,墨跡被潮氣洇開,唯餘“鹽引”“斷龍坳”“丙午冬”等字如刀刻般刺目。
牢房在縣衙東側偏院,土牆厚實,窗小如眼,鐵柵鏽蝕斑駁。
李少爺被推進最裡間囚室時,仍在喃喃重複:“燒了就乾淨……爹說隻要我頂罪,萬富貴就保李家不倒……不倒……”
獄卒送飯,粗陶碗盛著半勺稀粥、兩塊黑硬雜糧餅。
李少爺盯著碗沿一道細裂,忽然暴起,一把抄起碗狠狠砸向地麵!
陶片四濺,粥水潑濺如血。
“這飯沒茶香!”他喘著粗氣,指甲摳進草堆,“他們連茶都不給我喝!連一口……都舍不得!”
趙捕頭站在監牢外甬道儘頭,袖中筆鋒疾走,朱砂記下“茶香”二字,又添一句:“屢提碼頭、三更船、桐廬西嶺”。
他指尖微顫,不是因懼,而是因醒——昨夜飛鴿已放,浙東港防營若見此三詞並列,必徹查萬記酒坊名下所有運酒船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