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家中的溫情,如同冬日裡嗬出的一口白氣,真切卻總是短暫。
在輕輕安撫了仍在小聲抽噎的贏餘秋,並示意她帶前排坐好後,嬴政臉上那僅存的一絲柔和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屬於帝王與嚴師的肅穆。
他立於講台之上,目光如炬,掃過台下尚在竊竊私語的皇子皇女們,聲音低沉而威嚴,不容置疑:
“肅靜!此刻是授課時辰,都各歸其位,坐好!”
這聲音並無刻意模仿,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命令口吻,與記憶中父皇嬴政訓導他們時的語調、氣勢幾乎毫無二致。
孩子們被這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震懾,學舍內最後一點雜音也瞬間消失。
對於這道命令,他們生不出絲毫違逆之心,一個個立刻挺直了小身板,規規矩矩地坐在了自己的凳子上,雙手平放於桌麵,如同接受檢閱的士兵。
這間皇家學室,早已在趙淩的授意下進行了改造,摒棄了以往需要屈膝跪坐的席案,換成了統一製式的木桌與靠背木凳,更符合人體力學,也使得學室看起來整齊劃一。
講台之上,亦設有一張寬大的講桌和一把做工更為精良的高背座椅,其環境布置,已然帶上了幾分後世現代學堂的影子。
嬴政見眾人坐定,這才慢條斯理地在那張屬於先生的椅子上坐下,身姿挺拔如鬆,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掌控全局的氣度。
恰在此時,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自門外傳來。
長安侯扶蘇的身影出現在學舍門口。
然而,當他踏入室內的刹那,目光第一時間便捕捉到了端坐於講台之上的那道身影。
隻一眼,扶蘇整個人便如遭雷擊般僵在原地,臉上血色瞬間褪去,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這……這是何意?!”
無數念頭在他腦中炸開,讓他幾乎無法維持鎮定。
父皇為何會在此?
還坐在授課先生的位置上?
二弟究竟意欲何為?
趙淩將扶蘇的震驚儘收眼底,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故意拉長了聲調,語氣帶著幾分戲謔:“喲——長安候來了?今日可是遲了些。”
扶蘇猛地回過神,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深吸一口氣,上前幾步,依足禮數,對著趙淩和嬴政分彆躬身行禮,聲音因緊繃而顯得有些乾澀:“臣扶蘇,拜見吾皇,拜見帝師!”
趙淩將嬴政請來尚學宮授課之事,並未事先與扶蘇商議。
此刻扶蘇驟見“已逝”的父皇公然出現在這人多眼雜的學宮之中,隻覺得此舉實在是荒唐至極!
始皇帝已然“賓天”,乃是天下皆知之事,皇帝卻將他易容後安置於此,萬一身份泄露,必將掀起軒然大波,後果不堪設想!
“長安候免禮吧。”趙淩揮了揮手,語氣輕鬆,他素來喜歡“欺負”扶蘇這位恪守禮法的長兄,看他那副著急上火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總覺得格外有趣。
扶蘇飛快地瞥了一眼安然穩坐、仿佛無事發生的嬴政,隨即轉向趙淩,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懇切:“陛下,既然今日有帝師在此授課,想來無需臣從旁協助。不知陛下可否移步,臣……有要事需與陛下相商。”
“好啊!”趙淩似乎早有所料,眨了眨眼,爽快應下,隨即對嬴政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便與麵色凝重的扶蘇一同走出了學舍。
兩人來到學舍外不遠處的一座精致庭院中。
此處綠樹成蔭,奇石羅列,環境清幽,正值花開時節,淡淡花香彌漫空中,卻絲毫無法緩解扶蘇緊繃的神經。
剛一站定,扶蘇便迫不及待地開口,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聲音也壓得極低,生怕被第三人聽去:“陛下!您可知您將……將帝師安排到此地授課,可能會引出多大的禍事?”
趙淩好整以暇地瞥了他一眼,隨手折下身旁一枝探出的花枝,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能出什麼問題?大哥未免太過杞人憂天了。”
扶蘇見趙淩這般渾不在意的態度,差點氣結,他強忍著情緒,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聲音:“陛下!您看看帝師!且不說他那通身的氣度,非是臣不敬,即便是陛下您,在他麵前恐怕也要遜色幾分!”
“那絕非尋常隱士高人所能有,明眼人一看便知絕非池中之物,必會心生探究!”
他越說越急,語速加快:“還有他那易容術!容貌是變了,可聲音呢?舉止習慣呢?父皇……他連聲音都未曾刻意改變!”
“這尚學宮內人多眼雜,諸子百家之人皆有,其中不乏奇人異士,難保沒有人精通此道,或者對父皇極為熟悉!”
“萬一,萬一有誰窺破其中玄機,認出了帝師的真實身份,屆時該如何收場?天下人會如何想?那些六國餘孽、心懷叵測之徒又會如何借題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