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班子的“兩把火”在江泉政壇激起的漣漪尚未平息，第三場旨在為基層“鬆綁減負”、向形式主義“開刀亮劍”的戰役，已在市委書記秦風的醞釀中悄然點燃。這場戰役的導火索，並非來自辦公室的報告，而是源於一次未經預告、直插現場的真實觸碰。
周三下午，秦風沒有帶秘書，隻讓司機開車，輕車簡從地來到了離市區六十公裡的青林鎮。這是他履新市委書記後，第一次完全“不打招呼、不作安排、不聽彙報”的隨機調研。他選擇青林鎮，是因為它在各項報表中屬於“中不溜秋”——既非先進典型，也非落後死角，最能反映基層普遍狀態。
車子直接開進了鎮政府院子。時值下午三點，院子裡靜悄悄的。秦風讓司機在車裡等，自己徑直走向辦公樓。一樓黨政辦的門虛掩著，他推門進去，隻見三四個年輕乾部正伏在電腦前，手指在鍵盤上飛舞，神情專注。聽到門響，靠近門口的一個小夥子抬起頭，看到秦風，愣了一下，隨即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他顯然在新聞裡見過這位新任市委書記。
“秦……秦書記？！”小夥子慌忙站起來，有些手足無措。其他幾人聞聲也紛紛抬頭，臉上寫滿了驚愕。
秦風微笑著擺擺手，示意他們坐下：“沒事，你們忙你們的，我就是隨便看看。在忙什麼呢？”
幾個年輕人互相看看，有些遲疑。還是最初那個小夥子，像是辦公室負責人，拘謹地回答：“報告秦書記，我們……我們在整材料。”
“什麼材料這麼急？”秦風走過去，看向他們的電腦屏幕。屏幕上大多是各種表格、報告文檔。他隨手點開一份，標題是《關於貫徹落實市農村人居環境整治“百日攻堅”行動階段性進展情況的自查報告補充數據版）》，再點開另一份，是《青林鎮第二季度意識形態領域風險排查分析研判報告細化台賬）》，還有《迎接省級文明鄉鎮複檢材料彙編索引目錄）》、《防範化解重大風險隱患“一排底線”工作月度報表》……林林總總，令人眼花繚亂。
秦風皺起眉頭，問：“這些材料，都是今天要報的？”
“不全是今天，”小夥子苦笑一下，“但大部分都有deadine截止日期）。市裡、縣裡各個部門、各個條線都要報，有的要周報、有的要月報、有的要季報，還有臨時要的專題報、檢查報、總結報、計劃報……我們辦公室就這幾個人，天天就跟這些材料報表‘鏖戰’。”
“鎮裡主要領導和各站所負責人呢？也都在忙這些？”秦風問。
“領導們……不是在開會，就是在準備開會材料，或者是在迎接檢查的路上。各站所也差不多，業務工作要做，但填表報數、寫彙報、整檔案占了一大半時間。”另一個年輕乾部忍不住插話，語氣裡帶著疲憊和無奈。
秦風的心沉了下去。他走到裡間鎮黨委書記的辦公室，門開著，書記不在。他又來到鎮長辦公室，鎮長正對著電腦屏幕，眉頭緊鎖，手裡拿著電話在焦急地說著什麼：“……王局，不是我們不重視，實在是數據統計需要時間，各個村報上來口徑不一，我們得一個個核實……明天，明天一定報上去！”
看到秦風突然出現在門口，鎮長愣了一下，隨即臉色大變，急忙掛斷電話，站起身：“秦書記！您……您怎麼來了？也沒通知一聲……”
“通知了，還能看到真實情況嗎？”秦風語氣平靜，但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劉鎮長，你剛才在忙什麼？看起來焦頭爛額。”
劉鎮長擦了擦額頭的汗，尷尬地說：“是……是縣農業農村局要一個特色種植麵積的最新精準數據，催得急。下麵村裡報的數字和台賬對不上，我們得重新核對。”
“類似這樣催要材料、數據、報表的情況，多嗎？”秦風問。
“多，太多了！”劉鎮長像是找到了傾訴對象，話語中帶著壓抑已久的委屈，“秦書記，不瞞您說，我們鎮領導班子和主要業務骨乾，現在差不多百分之六七十的精力，都花在了應付各種各樣的文牘、會議、檢查、考核上了！真正沉到村裡、走到田間地頭、解決實際問題的時間，被擠壓得少之又少。就拿上周來說，我參加了縣裡和部門的視頻會、調度會、協調會一共8個，收到需要報送的正式通知、表格、報告23份，這還不算各種微信工作群裡的臨時性通知。每個部門都說自己的工作最重要，都要求主要領導重視、專人負責、限期報送。我們真的是疲於奔命啊！”
他指著桌上厚厚幾摞文件：“您看，這些都是這周要處理完的。有些報告，其實內容大同小異，就是換個抬頭、變個說法，但你不報還不行，會被通報、扣分。基層乾部，現在都快成‘表哥’‘表姐’、‘會蟲’了。”
百分之六七十的精力用於應付文山會海、檢查考核！這個數字，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秦風心上。他之前雖然也聽到過基層反映負擔重，但直觀感受到如此觸目驚心的比例，還是第一次。這哪裡是在乾事？這簡直是在“搞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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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青林鎮，秦風的心情異常沉重。他沒有回市委，而是讓司機直接把車開到了市郊的一個水庫邊。他需要靜一靜。
夕陽西下，水麵泛著金色的波光，景色宜人，但秦風毫無欣賞的心情。他腦海裡反複回響著劉鎮長的話和那幾個年輕乾部疲憊的麵容。一種強烈的憤怒和自責交織在心頭。憤怒的是，這種嚴重脫離實際、耗費基層大量精力的形式主義，竟然如此普遍而頑固地存在；自責的是，自己身為市委書記，此前對基層的這種“苦”和“累”，體察得還是不夠深入、不夠具體。
“必須改變！立刻改變！”秦風對著波光粼粼的水麵，低聲而堅定地說道。形式主義不僅是作風問題，更是政治問題，它消耗的是黨的執政資源，透支的是基層乾部的熱情，疏遠的是黨和群眾的血肉聯係，最終損害的是事業的發展。這個問題不解決，前麵“兩把火”燒出的成效，也可能被這種無形的消耗拖垮、抵消。
回到辦公室，已是華燈初上。秦風連夜叫來了市委副書記李靜、市委秘書長，以及市委政研室、督查室的負責人。
小會議室內，氣氛凝重。秦風沒有繞彎子，直接講述了下午在青林鎮的所見所聞，複述了“60精力用於寫彙報”的驚人數據。他的臉色嚴肅得可怕。
“同誌們，”秦風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蘊含著壓抑的怒火，“我們整天講轉變作風、服務基層、狠抓落實。可基層的同誌們，卻在為我們這種官僚主義、形式主義買單！他們把一大半的時間、精力，耗在了製造文字材料、填報各種表格、應付無窮無儘的檢查和會議上了！他們還有多少時間和心思去深入群眾、推動發展、解決實際問題？這哪裡是在乾工作？這是在搞‘內卷’，是在空轉！”
他越說越激動，重重一拍桌子：“形式主義害死人！它害的是基層乾部的身心健康，害的是黨和政府的形象，害的是我們事業發展的根基！這個問題，到了非下決心解決不可的時候了！再這樣下去，我們出台再好的政策，設計再完美的方案，到了基層也可能被形式主義‘消化’掉，落不到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