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看到推門進來的趙希言,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便恢複了平靜。
他認得趙希言,這位鄭書記新任的秘書,如今在明州官場可謂是無人不知。
“趙主任?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快請坐!”
陳山河用僅有的右手撐著桌麵,想要站起身。
“陳主席,您坐著,不用客氣。”
趙希言快步上前,示意陳山河不必起身,然後和劉副科長在辦公桌對麵的木椅上坐了下來。
“陳主席,今天冒昧來訪,是受鄭書記委托,來跟您談談工會下一步的工作。”
趙希言開門見山,語氣恭敬。
對於陳山河這樣的老革命、老同誌,他保持著應有的尊重。
“鄭書記?”
“鄭書記對工會工作有什麼新的指示?”
他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什麼波瀾,似乎對“領導的指示”已經習以為常,甚至有些麻木。
趙希言斟酌著詞句:
“陳主席,鄭書記認為,當前明州正處在‘新明州建設’和‘高質量發展’的關鍵時期。”
“經濟的發展,最終要惠及廣大勞動者。和諧穩定的勞動關係,是高質量發展的基石。”
“工會作為黨聯係職工群眾的橋梁和紐帶,作為職工利益的代表者和維護者,在這個新時代,應該肩負起新的使命,擔當起新的鬥爭!”
“新的鬥爭?”
陳山河緩緩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他沉默了幾秒鐘,然後,露出苦笑。
“趙主任,哪有什麼‘新的鬥爭’啊……”
他搖了搖頭,像是在自言自語。
“舊的鬥爭,新的鬥爭……說到底,不都還是一個鬥爭嗎?”
“隻要有壓迫,這個鬥爭,就永遠都存在。”
這幾句話說得不重,甚至有點含糊,卻讓坐在趙希言旁邊的劉副科長,臉色刷地一下就變了。
“有壓迫”?
這詞兒……
他本能地、緊張地飛快瞟了一眼趙希言,又趕緊低下頭,心裡突突直跳。
陳主席這話說得……太……太不合時宜了!
現在是什麼時代?什麼語境?能這麼說話嗎?
他自己都覺得後背有點冒汗。
陳山河似乎也立刻察覺到了自己言語的“不當”。
他看著趙希言平靜的麵容,又瞥了一眼旁邊那個明顯被驚到的副科長,自嘲地笑了笑,用右手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額頭。
“咳……看我,老糊塗了。”
“趙主任,小劉科長,彆往心裡去。我這人,年紀大了,腦子有時候轉不過來彎。”
他歎了口氣,語氣變得有些落寞。
“總把過去那點事,跟現在摻和到一塊兒。糊塗了,真是糊塗了。”
“現在咱們明州發展得多好,市委市政府多重視咱們工人兄弟……哪還用得著鬥爭不鬥爭的。”
他擺擺手,像是在驅散剛才那片刻的失言帶來的尷尬氣氛。
“鄭書記有什麼指示,您就直接說吧。工會這邊,隻要市委有要求,我們一定儘力配合。”
他說得誠懇,話語重回到了那種公式化的“配合”。
但趙希言,卻從陳山河剛才那短暫的的失神和隨後的自嘲中,捕捉到了更多的東西。
那不是一個真正“糊塗”的老人。
那是一個心中依然燃著火焰,卻深知環境已變、火焰無處安放的,孤獨的老兵。
趙希言心中頗有感慨。
他理解陳山河。
在那個血與火的年代,在那個短暫而又光肉的時代,鬥爭代表著政治,同樣代表著信仰和使命。
如今,時代變了,鬥爭的形式、對象、話語體係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有些本質的東西,或許真的從未改變。
隻是,這些思緒,趙希言不能表露半分。
他的身份,他的職責,要求他必須保持絕對的政治正確和職業素養。
他臉上依舊是那種溫和而專業的微笑,仿佛剛才那段小小的插曲從未發生。
“陳主席,您太謙虛了。”
趙希言的聲音平穩如常。
“鄭書記常常提起您,說您是咱們明州的功臣,是經曆過考驗的老同誌,對工人群眾有很深的感情。”
“鄭書記非常尊重像您這樣的老乾部,也深知工會工作的重要性。”
“他推動‘新明州建設’的決心是堅定的,希望讓發展的成果惠及每一位勞動者的決心也是堅定的。”
趙希言巧妙地避開了“鬥爭”這個敏感詞,將話題拉回到鄭書記的意圖和當前的工作上。
“我這次來,主要是代表鄭書記來看看您,也了解一下工會目前的實際情況。”
“鄭書記希望,工會能在新時代找準自己的定位,發揮更大的作用。”
他沒有提出任何具體的、指令性的要求,隻是傳遞了一種高度的重視和期望。
這種看似“務虛”的溝通,反而給陳山河留下了更大的思考空間,也避免了因過於直接而可能引發的敏感問題。
陳山河看著趙希言,這位年輕人,說話滴水不漏,姿態謙和,但話語深處傳遞出的信號,他卻聽懂了。
鄭書記,這是真的要動工會了。
而且,不是小打小鬨的動。
“感謝鄭書記的關心,也辛苦趙主任親自跑一趟。”
陳山河的語氣恢複了往常的平和。
“工會這邊的情況……確實需要改進的地方很多。我們會認真研究,看看怎麼才能更好地配合市委的中心工作。”
“好,有陳主席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趙希言適時地站起身。
“陳主席,近期市委可能對工會這邊的工作,會有些整體的考慮和調整。”
“到時候,肯定會充分尊重您這位老主席的意見,多和您交流,多聽取工會同誌們的想法。”
“我們的目標都是一致的,就是把工作做好,讓明州的工人們得到實實在在的好處。”
他伸出手。
陳山河用他那隻僅存的、布滿老繭的右手,有力地握住了趙希言的手。
“趙主任放心,我陳山河雖然隻剩下一隻手,但隻要組織需要,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發揮點餘熱。”
“好,那就不打擾陳主席工作了。”
趙希言微微欠身,然後帶著劉副科長離開了主席辦公室。
下樓,上車。
車子駛出市總工會那個寂靜的院子,重新彙入車水馬龍。
劉副科長直到車子開出去老遠,才長長舒了口氣,心有餘悸地說:
“趙主任,剛才陳主席那話……可真夠嚇人的。”
趙希言看著窗外飛速後退的街景,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都是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