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勝回到市委組織部大樓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
推開自己辦公室厚重的實木門,他沒像平常那樣先泡杯茶定定神,而是直接走到窗邊,望著樓下漸漸亮起的燈火。
鄭書記下午開會時說的話,還在他腦子裡轉:
“堅決把那些不懂工會、不熱愛工會、不願意為工人說話的乾部調整出去!”
“打破論資排輩和關係網的束縛!”
話說得斬釘截鐵,一點回旋的餘地都沒有。
秦勝是組織部長,當然明白這幾句話的分量。
這絕不僅僅是調整幾個工會乾部那麼簡單。
這是一場人事地震,是對明州官場固有生態的一次強力衝擊。
工會係統,聽起來是個邊緣部門,但裡麵的人際關係網,同樣是盤根錯節。
能在市總工會、各區總工會、甚至大型國企工會擔任領導職務的,哪個是省油的燈?
這些人,或許能力不強,或許熱情不高,但背景往往都不簡單。
有的是市裡老領導的親戚晚輩,需要“照顧”;
有的是其他重要部門一把手的連襟襟兄弟,當初是作為“交換”安排過去的;
還有的,雖然自身沒啥背景,但資曆老,人脈廣,動一個就可能牽出一串……
以往,大家對工會這個“養老單位”、“安置單位”心照不宣。
隻要不鬨出大事,也就相安無事。
畢竟,把這些“神仙”放在工會這種清閒衙門,總比把他們塞到關鍵業務部門去礙事強。
這也算是官場一種無奈的“維穩”智慧。
可現在,鄭書記明確要求,要把這些人“調整出去”!
怎麼調整?
調到哪兒去?
這才是讓秦勝真正頭疼的問題。
這些人是“不行”,是“不熱愛工會工作”,可你能說他們犯錯誤了嗎?
大多數情況下,不能。
他們可能就是“平庸”,就是“混日子”。
但“平庸”和“混日子”,在現行的體製下,構不成免職或者開除的理由。
大家都是“鐵飯碗”,除非犯了嚴重的錯誤,否則組織上不能輕易砸了人家的飯碗。
這是底線,誰也不能碰。
那麼,剩下的選擇就非常有限了——平級調動。
可問題是,往哪兒調?
還有比工會更清閒、更邊緣、更適合“安置”的地方嗎?
秦勝的大腦飛速運轉,把市委市政府各個委辦局、各個直屬事業單位在腦子裡過了一遍。
檔案館?地方誌辦公室?老乾局?機關事務管理局?
這些地方聽起來是比工會更“冷”,但坑位也有限啊!
而且,這些單位的一把手,哪個願意接收這些從工會“淘汰”下來的、明顯是來“養老”的乾部?
人家自己的單位還想引進點能乾事的年輕人呢!
你這倒好,給我塞幾個“老爺”過來?
這不等於把矛盾從工會轉移到了其他部門嗎?
其他部門的領導會沒有意見?
到時候,壓力不就全跑到他這個組織部長頭上了?
秦勝仿佛已經能看到,當調整方案初露端倪時,那些相關單位負責人找他“訴苦”、“講困難”的場景了。
還有更棘手的一點:
你把這些人從工會調走,空出來的位置,要按照鄭書記的要求,選拔“年富力強、有激情、有擔當”的乾部補上去。
這些優秀的乾部從哪裡來?
必然是從其他重要的、乾得出色的業務部門抽調!
比如,從發改委、財政局、商務局這些核心部門,抽調有培養前途的科長、副科長,去擔任區總工會主席,甚至市總工會的副部長、部長。
這對那些業務部門來說,無異於“割肉”!
你組織部一張紙,就把我辛辛苦苦培養的業務骨乾調走了,去乾嘛?去工會!
那些業務部門的局長們會怎麼想?能沒有怨氣?
他們會認為這是重用嗎?
恐怕大多數人會覺得,這是“明升暗降”,是“流放”!
畢竟,在很多人傳統的觀念裡,工會依然是個“沒前途”的地方。
你讓一個年輕有為的發改委科長,放棄手上的重大項目審批權,去工會搞文體活動、調解勞資糾紛?
他本人會願意嗎?他的領導會放人嗎?
這又是一個巨大的阻力。
秦勝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
鄭書記畫了一個美好的藍圖,指明了前進的方向。
但通往這個方向的路上,布滿了荊棘和地雷。
而他秦勝,就是那個要在前麵開路、排雷的人。
搞不好,就會得罪一大片人,甚至會影響到他自己在明州官場的人脈和根基。
但是,他能退縮嗎?
不能。
鄭書記的態度已經非常明確。
這不是商量,是命令。
而且,從內心講,秦勝也承認,鄭書記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