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的燭火亮著,蕭櫟看著楊武遞來的軍報——宣府衛副總兵李默奏報“瓦剌騎兵已集結於邊境,約有五千人,似在窺探大同衛”。他抬頭問道:“謝大人可知此事?”楊武躬身道:“大人已知道了,今日操練後便去了兵部,正在召集將領商議防務,還說‘若瓦剌真來犯,願自請去宣府衛督戰’。”
蕭櫟心中湧起一陣複雜的情緒——危難之際,謝淵總是第一個站出來,從不推諉,這份忠勇,絕非那些隻會彈劾的勳貴可比。可也正是這份“事事爭先”,讓他手中的權力越來越重,也讓勳貴的忌憚越來越深。他對楊武道:“你回去告訴謝大人,邊防之事,讓他放手去辦,需調兵、撥糧,可直接奏報朕,不必經六部周轉。”楊武躬身應道:“臣遵旨,定將陛下的信任轉告大人。”
待楊武離去,蕭櫟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他終究還是選擇了“用謝淵”,卻也知道,這隻是權宜之計。瓦剌退去後,謝淵的“鋒芒”仍在,勳貴的彈劾也不會停,他終究要在“保忠臣”與“平衡權”之間,找到一個更穩妥的辦法。李德全端來一杯熱茶,輕聲道:“陛下,您為江山操勞,也該歇息了。”蕭櫟接過茶杯,溫熱的茶水滑入腹中,卻未驅散心中的寒意——帝王之路,從來都是獨行,無人能替他權衡,更無人能替他擔下這“江山為重”的擔子。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禦花園的宮燈已點亮了十幾盞,紫藤架下的棋坪仍擺著那局殘棋。蕭櫟再次走到棋坪前,看著那枚落在角落的黑子,忽然覺得自己像極了這棋盤上的“將”——看似掌控全局,實則處處受製:既要防“臥槽馬”的鋒芒,又要防“士象”的背叛勳貴的構陷),還要護著“兵卒”百姓與士卒)的安危。他想起《大吳會典?帝訓篇》中永熙帝的話:“為君者,當‘忍’‘衡’‘斷’三字——忍臣子之鋒芒,衡朝野之利弊,斷是非之糾葛。”如今想來,這三字,每一個都重若千斤。
“李德全,明日早朝,李嵩與王瑾若再提彈劾謝淵的事,你便傳朕的話,說‘邊防要緊,謝淵需專心籌備防務,其他事待瓦剌退去後再議’。”蕭櫟緩緩道。李德全躬身應道:“臣遵旨。”蕭櫟又道:“另外,讓玄夜衛多盯著英國公、定國公府,若他們真有異動,即刻稟報,不可延誤——朕可以暫容他們的彈劾,卻不能容他們勾結外敵,動搖江山。”
蕭櫟轉身離開禦花園時,宮燈的光正順著紫藤架的縫隙往下淌,落在青石板上,碎成一片晃蕩的暖黃。他的身影被燈光拉得極長,衣擺掃過磚縫裡的枯草,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極了心底那些剪不斷的猶豫。走得慢了,影子便忽的拉長,幾乎要觸到遠處宮牆的根腳;走得快些,影子又猛地縮回來,貼在腳邊,像個甩不開的難題——這忽長忽短的影,恰如他對謝淵的心思:既想倚重其忠勇,又怕其鋒芒過露;既想護其周全,又恐權柄旁落。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方才棋坪上的“臥槽馬”、李嵩折子裡“權逾舊製”的小楷、團營校場上士卒們“謝大人萬歲”的聲浪,忽然在腦子裡攪成一團。那聲浪起初是暖的,讓他想起謝淵登安定門督戰時,箭雨裡挺直的脊梁;可轉念間,聲浪又冷了下來——士卒敬臣勝過敬君,曆來是皇權大忌。他忽然懂了,帝王與忠臣之間,從來都隔著層薄如蟬翼的權力界限:近了,這層界限便會被鋒芒戳破,權柄有旁落之險;遠了,界限又會結上冰,寒了忠臣之心。謝淵手裡那柄“整弊”的利器,是大吳的幸,卻也是他這個帝王的隱憂——利器握得久了,便難免讓人心生忌憚,哪怕握劍的人,從來都隻想護著江山。
回到寢宮,殿內隻點著一盞長明燈,光淡淡的,剛好能照見案上堆著的典籍。蕭櫟沒喚人添燈,徑直走到案前,指尖在書堆裡翻找,終於觸到《大吳律?職官篇》那本——封皮已有些磨損,是他登基後常翻的一本。他翻開“兵部尚書職權”那頁,泛黃的紙頁上,“掌軍政,協理邊防,監察權需與禦史台分權而行”的字樣,是永熙帝在位時欽定的,墨跡早已乾透,卻仍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取來一方新硯,磨了墨,提筆懸在紙上方。筆尖的墨滴懸著,遲遲未落——他想寫“即刻分權”,可轉念想起宣府衛的軍報,想起謝淵連夜籌備防務的身影,筆鋒又頓住了;想寫“暫不議分權”,卻又記起李嵩遞折時的眼神,想起玄夜衛報來的“士卒呼萬歲”,指節便攥得發白。最終,他深吸一口氣,筆尖落下,墨色濃黑,在紙頁旁批下一行字:“成武二十一年,謝淵兼掌軍政監察,因邊防需用,暫準之,邊事畢後,再議分權。”寫“暫準之”時,筆尖稍頓,墨色重了些,像是在給自己找個台階;寫“再議分權”時,筆鋒又輕了,倒像是給謝淵一個隱約的承諾——等過了這關,再論功過,再定權位,不叫忠臣寒心,也不讓皇權失了分寸。
批完字,他把筆擱在硯台上,墨汁順著筆尖滴在紙頁邊緣,暈開一小團黑。蕭櫟走到床邊,和衣躺下,卻怎麼也睡不著。閉上眼睛,眼前先是瓦剌騎兵集結的景象,塵煙滾滾,直逼宣府衛;接著又換成謝淵在兵部衙署的樣子,案上堆著調兵文書,燭火映著他熬紅的眼;最後,又閃過英國公府裡,勳貴們私議的場景,那些壓低的聲音裡,滿是怨懟與算計。
他翻了個身,枕頭上的錦緞蹭著臉頰,卻沒半分暖意。心裡的天平,一會兒往謝淵那邊傾——除了他,誰還能扛起守邊防、整團營的擔子?一會兒又往另一邊傾——勳貴雖貪,卻無兵權,翻不起大浪;謝淵雖忠,卻掌著軍權,若真有不測……這念頭剛冒出來,他便猛地睜開眼,暗自責備自己:謝淵守了那麼多次邊,拒了那麼多次賄,怎麼能這麼想?可轉念又想,帝王之心,從來都不能隻論情分,更要論利弊,論江山安穩。
迷迷糊糊間,他仿佛走進了永熙帝的寢殿,殿裡的布置和從前一樣,永熙帝坐在案前,手裡拿著本《大吳會典》,抬頭看他,眼神溫和卻帶著審視:“櫟兒,若為江山,你願信忠臣之鋒芒,還是信勳貴之順從?”蕭櫟張了張嘴,想大聲說“信忠臣”,可話到嘴邊,又卡住了——他想起勳貴手裡的宗室關係,想起謝淵手裡的軍權,想起那些看不見的權衡與風險。最終,他隻能喃喃道:“朕信江山,信能守江山者……”這話沒說完,他便醒了,窗外已泛起魚肚白,晨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殿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咚——”,卯時了,新的一天,又要麵對朝堂的博弈,麵對邊防的危機,容不得他再多猶豫。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片尾
卯時初刻,蕭櫟起身時,眼底還帶著未消的疲憊。李德全早已候在殿外,手裡捧著溫熱的毛巾,躬身進來時,腳步放得極輕,生怕擾了帝王的思緒:“陛下,玄夜衛剛遞來密報——英國公、定國公府昨夜很安靜,沒敢私調人手,也沒再聯絡宗室;謝大人那邊,在兵部忙了一夜,已擬定好邊防調兵的章程,還讓人把章程抄了份,這會兒該在殿外候著,等早朝奏請陛下。”
蕭櫟接過毛巾,溫熱的布貼在臉上,驅散了些許倦意。他擦臉的動作很慢,指尖在臉頰上摩挲著,像是在整理思緒:“知道了。”聲音裡還帶著剛醒的沙啞,卻多了幾分堅定,“早朝時,先議邊防之事,李嵩、王瑾若要提彈劾,讓他們稍後再說——江山要緊,旁的事,先往後放放。”
李德全躬身應道:“奴才遵旨。”說著,便上前幫蕭櫟更衣,明黃的龍袍披在身上,沉甸甸的,像極了這江山的重量。
走出寢宮時,東方的晨光已染亮了半邊天,淡淡的橙紅色,把宮牆的青磚照得格外莊嚴。蕭櫟停下腳步,望向遠處兵部衙署的方向——那裡的燈火該還亮著,謝淵該還在和將領們核對調兵的細節。他心裡清楚,今日早朝,不是簡單的議事,而是一場平衡:既要把信任給謝淵,支持他的邊防部署,讓他知道,朝廷倚重他;也要給李嵩、王瑾一個態度,讓勳貴們明白,江山為重,私怨次之,彆再想著借彈劾攪局。
他邁開步子,朝早朝的大殿走去,青石板上的腳步聲很穩,一步接著一步。蕭櫟忽然想起昨夜那局殘棋,想起那枚懸而未落的棋子——今日早朝,他終要落下這枚棋了。隻是他知道,帝王之路,從來都沒有“輕鬆”二字,每一步棋,都要在“忠”與“權”、“利”與“弊”之間,反複權衡,小心翼翼,才能走得穩,才能守住這大吳的江山,守住這萬裡的黎民。
卷尾語
禦花園帝心案,以未時蕭櫟弈棋始,以卯時早朝籌備終,短短十餘時辰,濃縮了封建帝王“用才與防才”的極致矛盾。蕭櫟之“棋子未落”,非疑謝淵之忠,實懼其“鋒芒”引動朝局震蕩——一邊是勳貴“權逾舊製”的彈劾,暗伏“清君側”的風險;一邊是邊防“瓦剌犯境”的危機,需倚謝淵之能守禦;更有“軍權與監察權集於一身”的皇權警惕,三者交織,構成帝王難以破解的困局。此態暗合明代景泰帝對於謙的複雜心態:既需其守京師,又忌其“深得軍心”,終在“用”與“防”之間搖擺,為後世“功高震主”的悲劇埋下伏筆。
從權力博弈維度觀之,蕭櫟的猶豫實為“皇權平衡”的必然選擇:暫壓彈劾折,是為“用謝淵防邊”;擬收監察權,是為“防其權重”;密令玄夜衛盯梢勳貴,是為“防亂局”。每一步皆非隨心所欲,而是在“勳貴、忠臣、皇權”三角關係中尋求支點——這既是封建朝堂的權力常態,也是帝王孤家寡人的宿命。謝淵之“鋒芒”,雖為整弊所需,卻未察“帝王權術”的微妙,終在無形中將自己置於“忠而見疑”的境地。
《大吳名臣傳?謝淵傳》載:“成武二十一年,瓦剌將犯邊,帝於禦花園弈棋,謂德全曰‘謝淵雖忠,鋒芒太露’,棋子懸而未落。後終用其督邊,暫寢彈劾之議。”此案印證了封建時代“忠臣難全”的真理:忠君者易,守忠而不觸權綱難;帝王用才易,用才而不防才難。禦花園的那局殘棋,終未下完,恰如蕭櫟與謝淵的“君臣相得”,雖有一時之合,卻難抵權力博弈的暗流與帝王心術的深不可測。
紫藤架下的棋坪早已蒙塵,可那枚懸而未落的棋子,卻成了大吳朝堂權力博弈的永恒象征——它映著謝淵的“忠勇鋒芒”,也映著蕭櫟的“權衡之難”,更映著封建王朝“用才而毀才”的悲情輪回。這段“帝心難測”的往事,終將以“邊防暫穩,權爭未休”的結局,載入大吳史冊,為後世君臣留下“如何在忠與權、利與義之間尋得平衡”的永恒鏡鑒。
喜歡玄楨記請大家收藏:()玄楨記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