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會典?食貨誌》卷四十四《漕運銀糧篇》載:“江南漕運新規將行,士紳集團懼按畝納糧、優糧優價之製損其利,遣代表具函謝淵,願‘捐銀百萬兩助邊’,請‘暫緩新規,仍循舊例納糧’。時太保謝淵掌漕運整飭事,覽函斥曰:‘邊軍需漕糧果腹禦邊,非銀錢可代;蒼生需漕運清明減負,非私捐可安。臣要的是漕糧足,非銀錢多!’
遂引《大吳律?食貨律》‘漕糧不得折銀代納’條、邊軍‘食次米致疾’密報為據,複函拒之。期間戶部侍郎江南籍)暗為士紳說情,玄夜衛查得士紳與漕官密議‘捐銀後仍摻次米’,淵一並呈帝,帝準淵所行,史稱‘漕運銀糧拉鋸’。”
謝淵之拒,非拒捐輸,實乃“辨銀糧之辨、護國脈之本”:借銀不可代糧之實破私謀,憑邊軍需糧之苦顯公義,彰顯“糧為邦本,銀為末節”的直臣風骨。
江南士紳遞銀函,要拿百萬代漕糧。
謝公覽罷罵虛妄:“邊軍腹空饑難當,銀錢填不飽饑腸!”
銀能買絹難買米,軍食怎缺這樁?
糧能充肚安邊障,一粒勝銀十兩。
元興周忱早有訓,道是“漕糧不折銀”,律條寫得明晃晃。
官官相護藏私念,暗裡幫腔把忙幫,
玄夜衛密報拆穿假模樣——捐銀後仍摻次米,黑心腸!
終拒私捐守公義,不教弊害再猖狂。
漕渠通了民歡暢,軍有飽食戍邊疆,
這才是直臣風骨,護得國脈長!
兵部衙署的晨光,是從簷角銅鈴的細縫裡篩進來的,斜斜落在案頭那封鎏金函套上。函套以鬆江雲錦為麵,繡著“江南士紳公啟”五字,金絲線在光裡泛著冷硬的光澤,像極了士紳藏在“助邊”名義下的算計——華貴的表象下,裹著的是避新規、保私利的齷齪。謝淵身著墨色鱗甲,肩甲處舊年戰痕在晨光中泛著淺紅,那是德勝門禦敵時留下的印記,甲片隨他抬手的動作輕響,指尖先觸到的不是鎏金函,而是旁側兩囊米樣。
左囊是去年江南漕糧的樣本,粗麻布袋上縫著“蘇州碼頭漕船叁佰壹拾柒號”的紙條,指尖撚開一粒,乾癟的米粒混著細沙,指腹蹭到黴斑,留下淡褐痕跡,湊近便有酸腐氣撲麵而來,那是邊軍士卒每日果腹的“口糧”;右囊是元興朝留存的上白米,用桑皮紙包裹,紙角鈐著“元興二十二年漕標”的朱印,是前巡撫周忱親驗的漕糧,青白顆粒瓷實,捏在手裡能覺出稻禾的沉實,指尖輕搓,還能聞到陳米特有的清苦香氣。兩囊米並置案頭,像一道刺眼的鴻溝,隔開了士紳的閒適與邊軍的窘迫。
案角的《大吳律?食貨律》攤在“漕糧篇”,桑皮紙被反複翻閱得邊緣發毛,“漕糧乃軍食根本,不得折銀代納”的條文下,是元興帝蕭玨的親批朱字:“銀可易布帛,難易倉廩之實;糧可養士卒,可養江山之安”,墨跡雖淡,卻如鐵規般壓在紙頁上,讓人心生敬畏。謝淵的目光從律條移到鎏金函上,指腹撫過函麵的雲錦,細膩的紋理間還沾著蘇州產的桂花蜜漬——顯是寫函時,士紳就著蜜餞動筆,透著幾分奢靡的閒適,這與案頭另一疊密報形成刺目的對比。
密報是邊軍糧官用糙紙寫就的,字跡潦草卻滿是急迫:“宣府衛士卒食次米者,日增腹脹腹瀉三十餘人,冬防操練已減三成,糧倉存糧僅夠半月支用”,紙頁邊角還沾著乾涸的藥漬,想來是糧官在病卒營房裡倉促寫就,墨痕裡似還裹著士卒的呻吟。謝淵指尖捏著密報,糙紙的纖維硌得指腹發疼,他忽然想起前日玄夜衛北司指揮使來報的場景——那位指揮使身著玄色勁裝,袖口沾著墨痕,遞上的賬冊裡,記著士紳私售好米的明細,每一筆都浸著邊軍的饑腸。
“大人,玄夜衛北司指揮使求見,說查到士紳捐銀的來路了。”親兵的聲音壓得極低,卻還是驚飛了簷下懸著的麻雀,翅膀撲棱的聲響在寂靜的衙署裡格外清晰。謝淵抬眼時,玄夜衛北司指揮使已捧著一卷賬冊入署,勁裝下擺還沾著從密檔庫帶出的灰塵,顯然是剛整理完證據便匆匆趕來。
“大人,士紳所言的百萬兩捐銀,並非其私產。”指揮使將賬冊攤開在案上,指尖點著其中一頁,“六十萬兩是去年私售好漕糧所得——蘇州士紳某將本該解京的上白米,偷偷售與杭州富商,每石比市價多賺五分銀,單這一筆便得銀二十萬兩;剩下四十萬兩,是向鬆江錢莊拆借的,月息三分,士紳們算得清楚,隻要能免了按畝納糧的新規,一年摻次米就能賺回本息。”
賬冊上貼著玄夜衛暗探抄錄的售米契約,泛黃的油紙拓片上,買方落款是“杭州恒昌商號”,日期正是去年漕糧解京後三日,墨跡還能看出是倉促寫就的歪斜。謝淵的指節在“二十萬兩”的字樣上捏得泛白,指甲幾乎要嵌進紙頁裡,他忽然想起前日戶部侍郎來訪的場景——那位侍郎身著緋色官袍,手裡捧著蘇州新茶,茶盞是官窯所製,落座便笑著說:“士紳捐銀百萬助邊,乃愛國之舉,謝太保若拒之,恐落‘苛待鄉賢’之名,於地方安穩不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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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謝淵便覺蹊蹺,此刻見了賬冊,才徹底明白其中的勾連——戶部侍郎的族弟,在蘇州士紳名下管著私倉,去年就從私售好米中分得銀三千兩,所謂“愛國之舉”,不過是官紳勾結、掩人耳目的遮羞布。謝淵冷笑一聲,指尖劃過賬冊上的契約,“他們倒會算計,用邊軍的饑腸換自己的私利,還想拿‘助邊’的虛名遮醜。”
“大人,還有更甚者。”玄夜衛北司指揮使又遞上一頁密報,是暗探手繪的吳郡堂議事圖:畫麵中央,某士紳坐在太師椅上,手裡舉著銀錠,光芒在紙上都畫得格外刺眼;旁側的鬆江漕運通判躬身站立,頭點得如搗蒜,圖注用小字寫著:“士紳言‘捐銀後仍摻次米三成,漕官需睜隻眼閉隻眼,事後分利一成’”。
謝淵盯著那幅圖,指尖在漕運通判的畫像上反複摩挲,忽然想起幾日前,邊軍副總兵派人送來的那袋次米——那天他將米樣呈給蕭櫟,陛下撚著一粒次米,眉頭緊鎖,歎道:“這米連宮中小廝都不吃,邊軍卻要靠它果腹,朕何忍?”陛下語氣裡的沉鬱,此刻又漫上謝淵的心頭,他抬手取過左囊的次米,倒出幾粒在賬冊上,乾癟的米粒滾過“分利一成”的字樣,像在無聲地控訴。
他起身走到牆邊,那裡掛著一幅《江南漕運全圖》,是元興朝周忱督漕時繪製的,絹麵早已泛黃,卻將蘇州、鬆江的碼頭、糧倉標得分明。謝淵的指尖在蘇州碼頭旁的“吳郡堂”標記上停住,指腹撫過絹麵的紋路,那裡正是士紳私售好米的起點,也是去年漕糧摻假最嚴重的地方。“周忱當年是怎麼拒的?”他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幾分自問,既是問指揮使,也是在問自己。
玄夜衛北司指揮使想了想,躬身答道:“屬下查過元興朝的檔案,周忱任江南巡撫時,士紳也想捐銀代糧,周大人回函說‘銀能買布製衣,卻不能買米救饑;糧能充肚禦寒,卻不能靠銀續命’,還把次米樣本呈給元興帝,最後陛下準了周大人的新規,漕運才安穩了十年。”謝淵點頭,指尖從絹麵上移開,心中已有了定數——今日複函,必以周忱為鑒,以律法為據,絕不讓士紳的算計得逞。
謝淵轉身回到案前,取過一支狼毫筆——筆杆是湘妃竹製的,是當年同袍在德勝門戰死前留下的,竹紋裡還嵌著暗紅的痕跡,那是血與鐵鏽的印記。他提起筆,先在一張空白的桑皮紙上寫了“銀”與“糧”二字,字跡遒勁,然後在“銀”字旁畫了個叉,墨色濃沉,幾乎要戳破紙頁;在“糧”字旁圈了個圈,圈線圓潤卻堅定,像是要把這兩個字刻進漕運的骨血裡。
“大人,玄夜衛江南分司校尉求見,說帶了士紳密談的證據。”親兵的通報聲剛落,一位身著玄色勁裝的校尉便走進來,身上還帶著江南的水汽,手裡捧著一個蠟丸,蠟皮上沾著些許泥土,顯是一路加急送來的。“大人,這是江南分司暗探錄下的士紳密談,蠟丸裡是油紙抄錄的對話,他們說‘隻要謝太保鬆口,捐銀還能再加二十萬兩,就怕他揪著新規不放’。”
謝淵讓親兵剖開蠟丸,裡麵是一卷油紙,展開後,士紳與漕官的對話清晰可見:“次米要摻得細些,彆像去年那樣露了黴斑,讓人抓住把柄”“戶部侍郎說了,他會在陛下麵前說情,就說邊軍缺銀買冬衣,捐銀比繳糧急,陛下定能鬆口”。謝淵將油紙放在鎏金函旁,兩相對比——一邊是華貴的雲錦函套,一邊是齷齪的密談記錄;一邊是“助邊”的虛名,一邊是“害軍”的實利。
他忽然笑了,笑聲裡帶著幾分冷意:“百萬兩銀,就想買斷邊軍的飽飯,買斷漕運的清明,他們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說著,他拿起右囊的上白米,倒出幾粒在油紙上,青白的顆粒與“摻次米三成”的字樣並列,瓷實與乾癟,公義與私弊,在晨光中形成鮮明的對峙。
“大人,複函怎麼寫?”親兵進來添茶,見謝淵盯著米樣出神,輕聲問道。茶盞是粗瓷的,滾燙的茶水倒入時,水汽氤氳,混著案頭墨石的香氣,還有次米的酸腐氣,形成一種複雜的氣息。謝淵抬眼,目光落在《大吳律》的朱批上,語氣堅定:“就寫‘邊軍需漕糧果腹,非銀錢可代;蒼生需漕運清明,非私捐可安。臣要的是漕糧足,非銀錢多’。再把周忱的先例、士紳的密談、捐銀的來路都寫清楚,讓江南士紳知道,想以銀代糧,絕無可能。”
他提起筆,先在桑皮紙上寫下“複江南士紳書”六字,字跡莊重,無半分潦草。研墨時,鬆煙墨在硯台裡研磨的聲響,在寂靜的衙署裡格外清晰,他忽然想起邊軍糧官密報裡的話:“士卒們說,哪怕是糙米,能吃飽也行,可這摻了黴的米,吃了實在撐不住。”筆尖蘸滿墨,開篇便直戳核心:“閣下函言捐銀百萬助邊,某謝閣下‘美意’,然邊軍需漕糧果腹禦邊,銀錢可買布帛,卻買不來即時之糧;可買藥材,卻買不來士卒的體力——此乃國本之辨,閣下豈會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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