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望了望東牆的方向,那裡有棵老槐樹,玄夜衛的暗探常藏在樹上——剛才在殿裡說話,暗探定是聽見了,若他說半句謝淵的不是,此刻怕是已經被玄夜衛校尉帶走了。魏奉先打了個哆嗦,不敢再在廊下停留,抱著布巾快步往自己的住處走,腳步比來時快了許多,像怕被什麼追上似的。
路過柴房時,他見王管事在劈柴,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聲音壓得低:“剛才陛下問……問謝太保會不會攔他複位,我沒敢多說,隻說謝太保以大局為重。”王管事手裡的斧頭頓了頓,看了眼東牆的方向,也壓低聲音:“你做得對,彆多嘴,謝太保的人盯著呢,咱們這些小角色,彆摻和他們的事,保命要緊。”
魏奉先點點頭,沒再說話,轉身繼續走——他知道,王管事說得對,南宮的事,謝淵的事,蕭桓的事,都不是他能摻和的,他能做的,就是守好自己的本分,彆被卷進去,彆丟了性命,也彆連累兄長。
蕭桓重新坐回案前,拿起那盞涼茶盞,往裡麵倒了些新沏的熱茶,水汽嫋嫋升起,模糊了他的眼。他想起昔年在東宮,魏奉先不是這樣的——那時魏奉先敢跟他說“謝侍郎又上疏諫言了”,敢跟他說“外間都誇謝侍郎忠直”,可如今,連提謝淵的名字都怕,這七年,到底變了什麼?
是謝淵的權變重了,還是人心變涼了?蕭桓想起德勝門之戰,謝淵披甲登城,喊出“德勝門在,大吳在”,那時百姓都念謝淵的好,邊軍都服謝淵的威,連他這個被俘的舊帝,都聽說謝淵在京裡“整飭吏治,減免賦稅”,可他那時沒多想,隻覺得謝淵是在為代宗固權,卻沒料到,謝淵的權,早已不是“代宗之權”,而是“社稷之權”。
他想起徐靖說的“謝淵專權,朝臣不滿”,想起壽寧侯說的“謝淵斷勳貴財路,人人怨之”,可連他貼身太監都怕謝淵,那些“不滿”“怨之”,怕也隻是嘴上說說,沒人敢真的跟謝淵作對。蕭桓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熱茶,茶是新沏的,卻沒暖到心裡——他突然明白,謝淵的威,不是靠代宗給的權,是靠德勝門的功,靠新政的實,靠百姓的信,這些,都是他沒有的,也是徐靖、壽寧侯給不了他的。
案上的紙灰痕被水汽熏得有些發潮,蕭桓用指尖撚了撚,灰粘在指尖上,像洗不掉的悔——他悔當年不聽謝淵的勸,悔當年丟了權,悔如今連試探身邊人都隻能得到滿心的忐忑,可這些悔,都已經晚了。
魏奉先回到自己的住處,關上門,靠在門後,還在不住地喘氣。他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布包,裡麵是壽寧侯府管家他兄長)托他轉交的銀錠——是上個月的“月錢”,壽寧侯府給的,讓他“多盯著南宮的動靜,有消息及時傳”。
他打開布包,看著裡麵的銀錠,心裡卻沒了往日的歡喜,隻有滿心的憂——以前他覺得,跟著壽寧侯,跟著蕭桓,或許能謀個好前程,可現在他怕了,怕謝淵的玄夜衛,怕理刑院的獄卒,怕哪天因為“私通南宮”的罪名,被抓進詔獄。
“兄長啊兄長,這錢……咱們是不是不該要?”他對著銀錠喃喃自語,聲音裡帶著哭腔,“謝太保的人盯著南宮,陛下又問複位的事,我真怕哪天出事……”他想起去年鎮刑司石遷的事,石遷那麼大的官,說倒就倒,他一個小宦,若真出事,連兄長都保不住他。
他把銀錠重新包好,藏在床底下的磚縫裡——那裡還藏著前幾個月的銀錠,他沒敢花,也沒敢告訴兄長他的擔憂,怕兄長擔心,也怕兄長罵他“膽小”。魏奉先走到窗前,望著“思政堂”的方向,心裡默默祈禱:“陛下,您彆再想複位的事了,謝太保惹不起,咱們安安分分在南宮過日子,不好嗎?”
南宮的日影漸漸西斜,殿內的光暗了些,蕭桓沒點燈,坐在案前,望著窗外的暮色。他想起魏奉先伏地顫言的模樣,想起衛安放行時的猶豫,想起王管事劈柴時的謹慎,這些人都是他的東宮舊人,都是跟著他從瓦剌回來的,可如今,一個個都怕了謝淵,怕了謝淵的權,怕了謝淵的律。
“勢……這就是勢啊……”蕭桓輕聲說,聲音裹在暮色裡,帶著點蒼涼。謝淵的勢,不是靠權謀,不是靠打壓,是靠德勝門的血,靠百姓的讚,靠律法的公,這些勢,他當年有過,卻因為不聽諫,因為土木堡之敗,丟得一乾二淨,如今再想找回來,難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想起徐靖密信裡的“待勳貴聯絡妥當,便舉事”,現在想來,那些勳貴怕是也跟魏奉先一樣,嘴上應著,心裡怕著,等真要舉事,見謝淵調京營兵守宮門,見玄夜衛查私黨,一個個都要縮回去,到時候,他這個“舊帝”,怕是要成了徐靖、壽寧侯的替罪羊。
暮色越來越濃,映得他的影子在牆上忽長忽短,像他七年來的念想,忽明忽暗。蕭桓起身走到案前,拿起那盞熱茶,喝了一口,茶已經涼了,像他此刻的心情——試探的結果,比他想的還糟,謝淵的威,已經滲到了南宮的每一個角落,滲到了他身邊人的每一個心裡,這樣的勢,他怎麼敵?這樣的複位,怎麼成?
入夜後,魏奉先按例去“思政堂”給蕭桓送夜宵,提著食盒,腳步輕得像怕踩碎夜色。殿內沒點燈,隻有窗外的月色透進來,映著蕭桓坐在案前的身影,一動不動,像尊石像。
“陛下,該用夜宵了。”魏奉先輕聲說,把食盒放在案上,不敢多待,準備轉身就走。
“你等一下。”蕭桓突然開口,聲音裹在夜色裡,帶著點沙啞,“外間……真的沒人敢跟謝淵作對嗎?”
魏奉先的腳步頓住,後背瞬間出了汗,他不敢回頭,也不敢回答,隻低著頭,聲音輕得像風:“奴才……奴才不知道,奴才隻知道,謝太保的話,外間都聽。”說完,不等蕭桓再問,他慌忙躬身退了出去,連食盒的蓋子都忘了蓋。
退到殿外,魏奉先靠在廊柱上,望著月色下的南宮高牆,心裡的憂更重了——蕭桓還在想複位的事,還在想跟謝淵作對,可這南宮,這大吳,早就不是當年的模樣了,謝淵的勢,已經沒人能擋,蕭桓的念想,怕是終究要成空。
他抬頭望了望東牆的老槐樹,月色下,能隱約看見樹影裡有個人影——是玄夜衛的暗探,還在盯著“思政堂”,盯著蕭桓,也盯著他這個貼身太監。魏奉先打了個哆嗦,不敢再停留,提著空食盒快步往自己的住處走,夜色裡,他的身影顯得格外單薄,像南宮裡一根隨時會被風吹斷的草。
片尾
南宮的夜色裡,蕭桓仍坐在“思政堂”的案前,望著窗外的月色,案上的夜宵還冒著熱氣,卻沒動一口——魏奉先的話,像一塊石頭,壓在他的心上,讓他連吃飯的心思都沒了。他知道,試探的結果已經明了,謝淵的威,已經深入南宮,深入人心,他的複位之念,怕是真的要成空。
南宮的廊下,魏奉先提著空食盒,快步往住處走,後背的汗還沒乾,心裡的憂還沒散——他怕蕭桓再問起謝淵,怕玄夜衛盯上他,怕自己被卷進南宮的風波裡,他隻想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卻偏偏身不由己。
東牆的老槐樹上,玄夜衛暗探仍在值守,手裡的冊子上,記著“蕭桓問魏奉先‘複位謝淵反應’,奉先伏地避言”“奉先退殿後與王管事竊語‘保命要緊’”,這些記錄,今夜便會送到謝淵的案前,成為謝淵防控南宮的又一份依據。
卷尾語
蕭桓試宦,非僅“探心”之微行,乃“舊帝”與“權勢”之暗撞——他借問探宦者對謝淵之懼,實則探外間“人心向背”,然魏奉先伏地避言,衛安放行猶豫,王管事謹言慎行,皆露“南宮之人懼謝淵更甚舊帝”之實,此實非因謝淵“專權”,乃因謝淵“以社稷為重”,權立則威生,威生則人懼,懼非懼人,乃懼“亂社稷”之禍。
此案之細,在“夾縫”二字——魏奉先夾於蕭桓舊恩與謝淵威權之間,不敢直言,不敢妄議,唯以“大局為重”避禍;蕭桓夾於複位執念與謝淵勢傾之間,不敢強逼,不敢深問,唯以試探尋一線生機。二者皆在“夾縫”中求生,卻顯“權勢”之本質——權非生於位,乃生於“民心”“社稷”,謝淵之權,生於德勝門之守,生於新政之實,生於律法之公,故能令南宮之人懼,令舊帝之念怯。
南宮的暮色、廊下的憂宦、東牆的探影,皆為“權勢”之注腳——蕭桓的試探,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激起一點漣漪,便被謝淵“社稷為重”的勢,壓得無聲無息。此非蕭桓之弱,乃謝淵之“權”合於“道”,合於“道”之權,雖不刻意立威,威自心生,雖不刻意攔阻,阻自天成。
《大吳名臣傳?謝淵傳》載:“淵掌政,不恃權,不立威,唯以‘社稷’二字立心,故能令宮闈懼,令朝野服。”誠哉斯言!蕭桓試宦之果,非謝淵“勢傾”之證,乃“社稷之權”勝於“舊帝之私”之證,此證亦為南宮謀變“私黨必敗”之伏筆——私黨之謀生於“權欲”,謝淵之守生於“社稷”,欲敗而道勝,此乃千古不易之理。
此案之微,在“試探”與“驚懼”之暗角——蕭桓之“問”,非僅探宦心,乃探外間“敢抗謝淵者幾何”,其複位之念,已因謝淵之威生疑;魏奉先之“避”,非僅懼帝怒,乃懼“夾於舊帝私念與謝淵公權之間”,其態亦顯南宮宦者、守衛乃至勳貴“畏公權更甚私恩”之實。二者對話雖簡,卻藏南宮謀變“人心向背”之暗兆:私黨所恃之“舊帝威望”,已不敵謝淵“護社稷之權”。
喜歡玄楨記請大家收藏:()玄楨記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