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朕背策,是你負了社稷。”謝淵輕聲對夜色道。他取過紙筆,寫下兩封密信:一封送戶部尚書劉煥,令其加快勳貴租銀核查,用“減稅實利”破“新政害民”的流言;一封送禮部尚書王瑾,令其在宗室朝會上宣讀青漠堡敗因卷宗,證石崇父子“通敵”之實,破“謝淵構陷舊黨”的謠言。
燭火映著他的側臉,鬢邊已生了幾縷白發。他知道,此刻的退讓不是懦弱——流言如霧,需用實證吹散;舊黨如網,需逐層拆解。若此刻因怒動兵,反落“權臣擅斷”的口實,讓蕭桓、石崇得償所願。
南宮“思政堂”的燭火亮至深夜,蕭桓捧著石崇送來的密信,指腹反複摩挲“京營舊卒動搖”“壽寧侯家丁備妥”的字樣,眼底的興奮幾乎要溢出來。他將密信按在胸口,仿佛已摸到了龍椅的冰涼觸感。
“魏奉先!取朕的舊朝冠來!”蕭桓突然喊道,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那頂朝冠還是他被俘前戴的,珠串已失了光澤,卻仍被他藏在箱底,視作“正統”的象征。
魏奉先捧著朝冠進來,見蕭桓要親手戴上,忙上前勸阻:“陛下,夜深了,朝冠貴重,恐損……”
“損不了!”蕭桓一把推開他,執意將朝冠扣在頭上。珠串垂在眼前,晃得他看不清案上的《複立十策》抄本,卻笑得更歡:“你看,朕戴這朝冠,是不是還像當年?三日後辰時,朕便戴著它,從正陽門入宮,讓謝淵看看,誰才是大吳的真天子!”
魏奉先跪在地上,頭埋得更低,聲音帶著哭腔:“陛下,謝大人掌玄夜衛、京營,石大人的舊黨雖多,恐難敵……”
“住口!”蕭桓猛地摘下朝冠,摔在案上。珠串散落一地,像他破碎的理智,“謝淵不過是個靠新政攬權的權臣!京營舊卒多是朕當年的親兵,見朕親至,定會倒戈;宗室有趙王牽頭,誰敢不從?你再敢長他人誌氣,休怪朕治你‘惑亂君心’之罪!”
魏奉先不敢再勸,隻能伏地謝罪。蕭桓重新撿起朝冠,小心翼翼地擦拭珠串上的灰塵,嘴裡喃喃自語:“七年了……謝淵,你擋了朕七年,這一次,朕定要你跪在朕麵前認罪!”
他沒看見,魏奉先退出去時,偷偷抹了把汗——石崇送來的密信裡,隻字未提玄夜衛的監控,也沒說京營副將李某已被暗探盯上,這所謂的“舉事”,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幻夢。
兩日後,秦飛的急報送到兵部時,謝淵正在與楊武、周敦核查京營布防圖。密報上寫著:“石崇定於明日辰時,令壽寧侯家丁從正陽門東側缺口入宮,趙王率宗室子弟在宮門前造勢,石崇自領鎮刑司舊吏劫持京營前營,逼李某倒戈,蕭桓將從南宮正門出發,赴正陽門‘受降’。”
楊武看後,猛地一拍案:“好個大膽的逆黨!明日辰時,末將率京營精銳,將他們一網打儘!”
謝淵卻按住布防圖,指尖點在“正陽門東側缺口”“京營前營”兩處標記上,沉聲道:“不可全剿。石崇是鎮刑司舊黨核心,壽寧侯掌外戚私兵,趙王聯絡宗室,三人若同時落網,恐驚走潛藏的舊黨餘孽。”
周敦皺眉:“大人之意,是暫放其一?可蕭桓若赴正陽門,恐動搖民心。”
“蕭桓不會到正陽門。”謝淵取出另一封密信,是玄夜衛截獲的石崇給李某的信,“石崇許李某‘複位後升都督同知’,卻在信尾注‘若事不成,可獻蕭桓自保’——舊黨本就各懷鬼胎,隻需斷其聯絡,便可令他們自亂。”
他隨即部署:“楊武,你率京營心腹,明日辰時前守住正陽門缺口,隻捕壽寧侯家丁,留活口,逼其供出勳貴聯絡名單;秦飛,你帶玄夜衛圍鎮刑司,擒石崇,搜舊黨名冊,暫不聲張;周敦,你帶理刑院吏員守南宮側門,若蕭桓欲出,便以‘代宗口諭’攔阻,稱‘京中有亂,恐傷舊帝,暫留南宮避險’,不必動粗。”
“那趙王呢?”秦飛問。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趙王不足懼。”謝淵冷笑,“他聯絡的宗室多是貪利之輩,見壽寧侯、石崇失勢,自會倒戈。令禦史台派人盯著便可。”
三人領命退去後,謝淵拿起案上的《複立十策》,翻到第十條批注。墨跡未乾的“暫緩複立,以律法控局”旁,他又添了一句:“舊黨未清,不可輕動,待全鏈皆破,再議社稷安。”燭火映著字跡,透著長線控局的沉穩——他要的不是一時的平亂,而是徹底根除舊黨隱患,讓新政能安穩推行,讓百姓能長久安樂。
次日辰時將至,蕭桓已換上舊龍袍,正對著銅鏡整理衣襟。魏奉先匆匆進來,臉色慘白:“陛下!不好了!壽寧侯家丁在正陽門被京營擒了,石大人的鎮刑司也被玄夜衛圍了!”
蕭桓手裡的玉帶“啪”地掉在地上,他猛地轉身,揪住魏奉先的衣領:“你說什麼?石崇呢?趙王呢?京營舊卒怎麼沒倒戈?”“京營……京營沒動靜,李某副將被玄夜衛帶走了!趙王那邊也沒消息,聽說宗室都不敢出門了!”魏奉先嚇得渾身發抖,話都說不完整。
蕭桓踉蹌著後退兩步,撞在案上。案上的《複立十策》抄本掉在地上,被他踩在腳下。他看著鏡中自己的模樣,龍袍不合身,朝冠珠串歪斜,活像個跳梁小醜。
“不可能……石崇說過,京營舊卒會倒戈……壽寧侯說過,家丁能破宮門……”蕭桓喃喃自語,眼神渙散。他突然想起石崇上次送來的密信,末尾那句“若遇變故,陛下暫避南宮”,當時隻當是客套,如今才明白,自己不過是石崇謀權的棋子,若事敗,便要被推出去頂罪。
“陛下,謝大人派理刑院吏員守在南宮側門,說‘京中有亂,請陛下留宮避險’,實則是攔著不讓您出去啊!”魏奉先哭道。
蕭桓猛地抬頭,眼底閃過一絲狠厲,又很快被恐慌取代。他衝到案前,翻出藏在箱底的匕首——那是他被俘時用來防身的,如今卻成了無用的擺設。他想衝出去質問謝淵,想召集南宮守衛反抗,卻想起南宮守衛不過數十人,且多是代宗派來的人,根本不會聽他號令。
“朕……朕被耍了……”蕭桓癱坐在椅上,龍袍的衣角拖在地上,沾滿了灰塵。他望著窗外的正陽門方向,那裡隱約傳來京營的號角聲,卻再也不是他期待的“迎駕”之音,而是宣告他虛妄夢想破碎的喪鐘。
午時,秦飛將石崇押至兵部衙署時,謝淵正在審壽寧侯家丁的供詞。供詞上列著二十餘名與壽寧侯勾結的勳貴名單,其中不乏六部的中層官員。
“石崇招了嗎?”謝淵頭也沒抬,繼續在供詞上圈注。
“招了,供出鎮刑司舊黨藏在京郊的兵器庫,還招認是蕭桓授意他篡改《複立十策》傳謠。”秦飛答,語氣裡帶著憤懣,“要不要現在就傳訊蕭桓?”
謝淵放下筆,看向階下被鐵鏈鎖住的石崇。石崇雖狼狽,卻仍梗著脖子:“謝淵!你擅捕宗室、勳貴,是為權臣!蕭桓陛下若複位,定誅你九族!”
謝淵沒理會他的叫囂,隻對秦飛道:“將石崇押入詔獄,嚴加看管,待查清兵器庫,再奏請代宗定罪。壽寧侯家丁供出的勳貴,令理刑院逐一傳訊,若隻是受脅迫,繳還貪墨銀兩便可;若主動參與謀亂,便按《大吳律》治罪。”
“那蕭桓……”周敦忍不住問。
謝淵望向南宮的方向,沉默片刻:“暫不動他。蕭桓雖授意傳謠,卻無直接舉事證據,若此時傳訊,宗室中難免有非議。令玄夜衛加強南宮監控,斷他與外界的所有聯絡,讓他在南宮裡‘思過’——他若能真心悔悟,便留他一世安穩;若仍有妄念,再處置不遲。”
周敦恍然大悟:“大人是怕打草驚蛇,也怕落‘苛待舊帝’的名聲。”
“不止。”謝淵起身,走到案前拿起《複立十策》,“當年擬此策,是為社稷正統;如今不處置蕭桓,亦是為社稷安穩。宗室對‘舊帝’仍有念想,若處置過急,恐引發宗室動蕩,反而給舊黨餘孽可乘之機。”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複立桓帝,以安社稷”的字樣上,語氣帶著一絲悵然:“朕代宗)仁慈,百姓盼安,朕等做臣子的,需為江山計長遠,而非逞一時之快。”
南宮側門的理刑院吏員撤走後,蕭桓仍坐在“思政堂”的案前。地上的《複立十策》抄本已被他撿起,卻被揉得皺巴巴的,頁腳還沾著腳印。他望著案上的舊朝冠,珠串散了幾顆,像他此刻破碎的野心。
“魏奉先,去看看南宮的守衛,是不是換了人。”蕭桓突然開口,聲音沙啞,沒了往日的狂傲。
魏奉先回來後稟報:“換了,都是代宗陛下派來的羽林衛,玄夜衛的暗探也多了,連柴房的王管事,都被調走了。”
蕭桓閉了閉眼,手指掐進掌心。他知道,謝淵這是“軟囚”——不殺他,不審他,卻斷了他所有對外聯絡的渠道,讓他成了南宮裡真正的“囚徒”,連傳個消息給舊黨餘孽都做不到。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陛下,要不……就認了吧?代宗陛下仁慈,謝大人也沒趕儘殺絕,往後在南宮安安穩穩過日子,總比……”魏奉先小心翼翼地勸道。
“認了?”蕭桓猛地睜眼,眼底閃過一絲厲色,“朕是德佑帝,是大吳的正統!謝淵能攔朕一時,攔不住朕一世!石崇雖敗,舊黨還有人在;京營舊卒雖沒倒戈,可他們心裡,還記得朕這個舊帝!”
他走到窗前,望著院中的老槐樹。樹影婆娑,像他藏在心底的念想。他想起石崇供詞裡的“舊黨兵器庫”,想起壽寧侯供詞裡的“勳貴名單”——謝淵雖抓了石崇、壽寧侯,卻未必能清完所有舊黨;隻要還有人記得他,隻要他還在南宮,就還有“複位”的希望。
“魏奉先,你去把那冊《複立十策》抄本縫進朕的舊袍裡。”蕭桓突然道,語氣恢複了幾分平靜,“往後,彆再提舉事的事,也彆在羽林衛麵前露半分不滿。”
魏奉先愣住了,卻不敢多問,隻能應“是”。他不知道,蕭桓此刻的隱忍,不是放棄,而是蟄伏——他要等,等謝淵放鬆警惕,等舊黨餘孽重整旗鼓,等一個能真正扳倒謝淵、奪回權柄的時機。
夜色重新籠罩南宮,“思政堂”的燭火漸漸暗了下去。蕭桓坐在案前,指尖輕輕撫摸著舊袍裡的抄本,像在撫摸著最後一絲希望。他知道,這條路還很長,或許要等十年,或許要等二十年,但他不會放棄——他是蕭桓,是大吳的舊帝,隻要還活著,就不會甘心永遠困在這南宮裡。
南宮的日子漸漸恢複了“平靜”。羽林衛按時送三餐,禮部每月送來書籍器物,魏奉先小心伺候,蕭桓也不再提“複位”,每日隻在院中讀書、散步,像真的安於幽禁生活。
可隻有魏奉先知道,蕭桓從未放棄。深夜裡,蕭桓會讓他偷偷翻找送來的書籍,在書頁的空白處寫滿小字——都是對新政的不滿,對謝淵的怨恨,對舊黨餘孽的期許;偶爾收到舊黨通過羽林衛暗線遞來的小紙條多是“某仍在,待時機”的字樣),蕭桓會連夜燒掉,卻會在次日清晨,對著朝陽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一日,禮部送來一套《大吳會典》,蕭桓翻到“宗室規製”篇時,突然對魏奉先道:“代宗的皇子今年幾歲了?”
魏奉先一愣,答道:“聽聞才三歲,體弱,常生病。”
蕭桓沒再說話,隻是指尖在“宗室繼承”的條目上反複劃過。魏奉先心裡一緊——他明白,蕭桓又在打“繼承”的主意,若代宗的皇子有不測,宗室中或許會有人重提“舊帝複位”的議題。
“陛下,不可再想這些了!謝大人盯得緊,羽林衛裡也有玄夜衛的人……”魏奉先急道。
蕭桓卻擺了擺手,語氣平淡:“朕隻是看看會典,你慌什麼?”可眼底的光芒,卻暴露了他的心思——他在等,等代宗子嗣出變故,等宗室生異心,等謝淵因新政得罪更多勳貴,等一個能卷土重來的時機。
他走到院中的老槐樹下,撿起一片落葉。葉片已黃,卻仍帶著韌性。蕭桓將落葉夾進《大吳會典》裡,輕聲道:“謝淵,你贏了一時,贏不了一世。朕等得起,等你老了,等新政亂了,等宗室想起朕這個舊帝,總有一天,朕會走出這南宮。”
夜色漸濃,南宮的燭火又亮了起來。蕭桓坐在案前,借著燭光抄寫《大吳會典》,字跡工整,卻在每個“帝”字的筆畫裡,藏著不易察覺的鋒芒。他知道,距離複位還有很長的路,或許要等上十年、二十年,或許要付出更多代價,但他不會放棄——權欲的種子,早已在他心裡生根,隻要還有一絲機會,就會重新發芽。
片尾
南宮謀變的階段性風波暫歇,卻未終結:石崇伏誅,壽寧侯流放,趙王圈禁,舊黨核心雖破,餘孽仍潛藏於朝野;蕭桓雖被軟囚南宮,卻未放棄複位之念,暗中蟄伏,靜待時機;謝淵雖平亂成功,卻未放鬆警惕,一麵推進新政、鞏固民心,一麵深挖舊黨、監控南宮,為江山長遠計。
兵部衙署的密檔櫃中,《複立十策》與石崇供詞、代宗旨意一同沉睡,見證著“初心”與“私心”的博弈;南宮“思政堂”的舊袍裡,《複立十策》抄本被小心縫藏,承載著蕭桓未滅的權欲。朝陽升起時,謝淵在兵部籌劃新政,蕭桓在南宮抄寫會典,看似平靜的朝局下,暗流仍在湧動——舊黨的餘火未熄,新帝的根基未穩,舊帝的野心未死,這場跨越數年的權弈,才剛剛開始。
卷尾語
青漠遺策之變,非終局,乃變局——謝淵以“有度懲戒、長線控局”破當下之危,既除舊黨核心,又留宗室體麵,更借平亂之機推進新政,顯“樞臣護稷”之智;蕭桓以“隱忍蟄伏、暗藏野心”避眼前之禍,雖暫棄舉事,卻未滅權欲,借舊黨餘孽、宗室繼承之念留後路,顯“舊帝謀私”之韌。二者博弈,非一時之勝負,乃長遠之角力。
此案之要,在“未雨綢繆”四字:謝淵未因階段性勝利而懈怠,深挖舊黨、鞏固新政,為後續控局埋下伏筆;蕭桓未因眼前失敗而絕望,蟄伏隱忍、暗藏心機,為未來複位留存希望。朝局如棋局,一步落子,需見後十步,二者皆懂此理,故風波暫歇後,仍有暗潮湧動。
青漠堡的餘煙、《複立十策》的墨跡、南宮的燭火、兵部的大旗,皆為“未終之局”的注腳——謝淵的“守”,是為護新政、安百姓,為大吳築長遠之基;蕭桓的“待”,是為奪權柄、複舊製,為個人謀虛妄之位。二者之路,早已分明:為公者,雖步履艱難,終得民心;為私者,雖機關算儘,終難長久。
《大吳名臣傳?謝淵傳》載:“淵治政,不務一時之快,唯求萬世之安。南宮謀變後,仍夙興夜寐,推新政、清舊黨、固邊防,百姓安樂,邊塵不起,時人謂之‘謝公輔政,大吳之幸’。”誠哉斯言!南宮謀變非終章,謝淵與蕭桓的權弈,舊黨與新政的較量,宗室與朝堂的製衡,仍將在後續的歲月中展開——江山安穩之路,從非一蹴而就,需一代直臣的堅守,需無數百姓的擁護,更需對“社稷為重、私權為輕”的始終秉持。
喜歡玄楨記請大家收藏:()玄楨記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