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會典?軍防誌》載:“凡宮闈有變、邊塵告警,京師九門烽火台必燃狼糞烽三柱,煙凝黑焰直衝天衢,三十裡內曆曆可辨;戍樓擊鑼傳警,聲透街巷,京營各衛即刻披甲集結,聽兵部尚書持兵符調遣。”
成武朝中期,鎮刑司副提督石崇以工部侍郎周瑞所供桑柘廢料為撞門器,三擊而破南宮門:門軸先折,桐木門板裂為三段,朱漆碎木濺覆階前,積年冰碴震飛如霰。蕭桓複辟之勢已成,然皇城九門烽火台寂然無煙,戍樓銅鑼未鳴,京營無半分異動。
《逆黨傳》補注:“時太保兼兵部尚書謝淵在署,方核大同衛糧餉冊——劉煥已扣邊糧三月,冊頁批注‘需再核驗’,墨跡猶新。聞南宮崩門巨響,淵急擲筆,欲傳令燃烽。
然探報接踵而至:一者,戍台守卒已為秦雲所易,儘是蕭桓舊部,硫磺早被劉煥以‘邊用緊俏’扣存鎮刑司,台畔唯濕柴堆置;二者,玄夜衛指揮使周顯矯頒‘非詔不得調兵’之令,以從一品秩壓北司,秦飛所部暗探皆被錮於署,不得出;三者,京營半數校尉已受石崇策反,燃烽必致內鬥,而宣府衛李默所部正窺邊隙。
淵握兵符立於案前,良久歎息:燃則百姓遭劫、邊敵乘虛;不燃則逆黨得勢、君恩有負。權衡再三,遂壓令不發。”
忠良進退維穀”——烽火不燃非無防,乃防無可防:劉煥扼糧、秦雲阻台、周顯錮偵,逆黨借“六部京營特務”官製之隙織網,謝淵縱有忠肝,亦無破壁之力;朝局崩頹非無忠,乃忠難敵私:群僚或為私利附逆,或為把柄所製,唯餘孤臣困於“燃則禍民、不燃負君”之絕境,公心終為私弊所困
西風烈,夜霜寒。
桑柘廢材撞宮殘,朱漆碎濺覆冰灘。
銅環鏽落飛殘屑,門軸摧折裂舊欄。
危樓啞,烽台黯。
硫磺扣儘火難燃,糧餉藏私逆焰攢。
七載塵詔痕猶淺,一夕迎鑾淚濕冠。
忠肝錮,孤臣歎。
藥碗空凝血痕乾,禁調令下密偵難。
唯餘老吏擎殘燭,照見公心與弊端。
西風卷,星河轉,江山如墜夜漫漫。
朔風卷著殘雪,撲在蕭桓的舊錦袍上,袍角掃過撞門散落的碎木,木刺混著冰碴硌得靴底發疼。石崇從二品鎮刑司副提督)、徐靖從二品詔獄署提督)率百餘心腹跪伏於側,“陛下”呼聲此起彼伏,卻壓不住他心頭的滯澀——目光越過躬身引路的屬吏,皇城方向的城牆在夜色裡如蟄伏的巨蟒,青黑磚麵吸儘月光,連戍樓的輪廓都模糊不清。
按《大吳會典?軍防誌》規製,宮闈有變,烽火台必燃狼糞烽,煙色濃黑直上,京營聞警即刻集結。可此刻,城牆上死寂得可怕:沒有衝天的火光,沒有硫磺混狼糞的嗆人氣息,連戍樓本該徹夜不熄的燈籠都黑黢黢的,像瞎了的眼。側耳細聽,隻有寒風刮過城磚的“嗚嗚”聲,無半聲銅鑼傳警,更無守卒奔走的呐喊。
蕭桓的腳步頓住,指節無意識地叩著腰間玉帶——那是永熙帝舊物,七載幽禁磨得玉麵光滑,卻磨不去他對朝局的敏感。“石大人,”他聲音平淡,目光仍膠著城牆,“兵部的烽火台,為何未燃?”
石崇額角的血痂還凝著,忙躬身道:“陛下,謝淵大人怕是未察覺變故!您看,戍樓無燈,定是守卒懈怠,待臣入宮後,便請旨徹查!”這話半真半假——他早知曉劉煥正二品戶部尚書)扣了烽火台的硫磺,秦雲京營副將)換了戍台舊部,卻故意將矛頭引向“守卒懈怠”,藏起逆黨勾連的痕跡。
蕭桓未接話,眼底疑雲更重。他想起三年前謝淵督守德勝門,瓦剌來犯時烽火台燃得比誰都急,那濃煙他在南宮都能望見。這般謹慎的人,怎會對南宮崩門的巨響毫無察覺?
兵部衙署的燭火搖曳,案上堆積的公文高過硯台:大同衛的糧餉核銷冊劉煥批注“需再核驗”,已壓三日)、京營換防調度表秦雲改了五處守卒名錄,謝淵尚未落筆)、成武帝的兵備詔墨跡未乾,紙頁沾著他咳的涎痕)。謝淵伏在案上,花白鬢發被夜露浸得貼在額角,左手按著發緊的胸口,右手握狼毫的指節泛白,連“兵部”二字都寫得歪扭。
“轟隆——”南宮方向的巨響穿透窗紙,燭火猛地跳了三下。謝淵猛地抬頭,渾濁的眼裡閃過銳光,掙紮著起身時,膝蓋磕在案下銅爐上,“哐當”悶響驚得老吏兵部司務,從九品)連忙上前。“去!看烽火台!”他聲音嘶啞,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老吏剛奔到門口,又被他喊住:“罷了。”謝淵跌坐回椅上,劇烈的咳嗽讓他彎下腰,雙手死死攥著椅邊扶手,指節摳得木頭發白。他怎會不知那聲響是何物?三日前暗探來報,石崇從工部侍郎周瑞正三品)處取了桑柘巨木,劉煥以“邊糧緊張”為由扣了烽火台的硫磺,秦雲則將戍台守卒換了半數舊部——逆黨的網,早織到了城防的每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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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吏端來涼透的藥湯,低聲道:“大人,劉尚書那邊又來文,說大同衛糧車需‘再核三日’。”謝淵抬手揮開,藥碗摔在地上,瓷片濺起:“核?他是要等蕭桓入宮,再把糧車送進逆黨手裡!”話出口,又是一陣猛咳,帕子上洇出淡紅血痕。
玄夜衛北司的密室裡,秦飛從二品玄夜衛北司指揮使)攥著暗探錄得的“逆黨蹤跡冊”,冊頁上畫著劉煥屬吏送硫磺入鎮刑司的草圖、秦雲與石崇密談的地點。張啟從三品玄夜衛文勘房主事)推門進來,手裡拿著周顯從一品少保兼玄夜衛指揮使)剛下的“禁調令”,紙頁蓋著玄夜衛大印,墨跡新鮮。
“大人,周顯大人令北司暗探‘非詔不得離署’,咱們派去烽火台的人,全被攔回來了!”張啟的聲音帶著憤懣,“方才南宮巨響,周顯說‘是工部修城,無需理會’,這分明是包庇逆黨!”
秦飛盯著禁調令上的“從一品”銜,指節泛白。按大吳官製,玄夜衛北司隸指揮使司,周顯秩次壓他一級,他無權抗令。“謝大人那邊呢?遞信了嗎?”他急問。張啟搖頭:“劉煥的屬吏在糧道設卡,信送不出去。聽說謝大人咳得連筆都握不住,怕是……”
話未說完,密室門被撞開,周顯的親信孫六玄夜衛千戶)率人闖入:“秦大人,周大人令你即刻交卸北司印信,閉門思過!”秦飛猛地拍案:“我有逆黨證據!周顯包庇石崇,你們敢攔?”孫六冷笑,亮出另一道令:“大人,這是‘擅查重臣’的彈劾狀,你若抗命,便是謀逆!”秦飛看著孫六身後的兵卒,攥緊了證據冊——他若被抓,謝淵回來便再無逆黨罪證,隻能忍下怒火,看著印信被奪走。
戶部衙署的糧庫賬房裡,劉煥正與石崇的親信對賬,案上攤著“邊糧調撥單”,“大同衛”一欄被劃掉,改成了“宣府衛李默從三品宣府衛副總兵)”。親信將一枚玉扳指推到劉煥麵前:“劉大人,這是石大人賞您的,複位後您便是理藩院提督,比戶部尚書體麵。”
劉煥摩挲著玉扳指,眼底滿是得意:“放心,烽火台的硫磺早扣下了,守卒也換成秦雲的人,謝淵就算想燃烽,也沒東西燒。”他頓了頓,又道:“不過,李默的宣府兵糧餉,得先撥過去,不然他不肯入城。”親信點頭:“石大人說了,糧庫的存糧您隨便調,反正日後都是陛下的。”
正說著,屬吏進來稟報:“大人,謝淵大人派來催糧的人,還在衙署外等著。”劉煥冷笑:“讓他等!就說我在核糧冊,三天後再見。”屬吏猶豫:“謝大人是正一品,咱們這麼做……”劉煥猛地拍案:“怕什麼?蕭桓陛下明日就入宮,謝淵很快就是‘前朝舊臣’,到時候他得求著我!”糧餉本是國之根本,此刻卻成了他換取權位的籌碼。
蕭桓望著死寂的城牆,忽然想起半年前暗探送來的消息:謝淵為催大同衛糧餉,三入戶部與劉煥爭執,氣得咳血;秦雲換京營守卒時,謝淵曾擬彈劾狀,卻被周顯以“無實據”壓下。他緩緩收回目光,掃過石崇緊繃的側臉——那是心虛的模樣,再想起劉煥扣糧、周顯阻查,瞬間明白了無烽火的真相。
不是謝淵無防,是防無可防。
燃烽火易,京營卻已被秦雲滲透,半數舊部是蕭桓親信,燃烽隻會引發內鬥,百姓遭難;調邊軍難,劉煥扣著糧餉,邊軍斷糧三日,來了也是潰兵;求玄夜衛助,周顯早已附逆,暗探被錮。謝淵能做的,隻有壓下烽火,不讓亂局擴大——這不是背叛,是為保京城百姓的無奈妥協。
“走吧,去文華殿。”蕭桓聲音恢複沉穩,指節不再叩玉帶,卻多了幾分沉重。石崇鬆了口氣,連忙引路,卻沒看見蕭桓眼底的冷光——他可以利用逆黨複位,卻絕不會容這些人以私弊亂國,謝淵今日的妥協,他記在心裡,日後定要清算這些扣糧、阻防的蛀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