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7章 蚤虱孳生人漸瘁,流離載道少完身_玄楨記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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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7章 蚤虱孳生人漸瘁,流離載道少完身(1 / 2)

卷首語

《大吳會典?台省職掌》載:“太保兼禦史大夫,遇君問需‘言有據,行有節’,論事當‘先社稷,後君恩’——此乃台省重臣立朝之根本,非僅職掌,實乃心術。”成武朝中期,蕭桓複辟初定,即於奉天殿詰問謝淵“不阻之由”,其語看似平和,實則暗藏“通謀舊主”之疑,劍指這位掌兵握憲的老臣是否真心臣服。謝淵對以“社稷安穩、百姓安居”八字,不辯己冤,隻論國計,既以“無謀逆實據”破“通謀”之嫌,更以“護民守稷”立忠臣之節。

《大吳名臣傳?謝淵傳》評:“淵之對,非媚主之詞,乃剖心之言。彼深知成武病重難撐、太子蕭燁年幼未經世事之危,明強行阻攔必致兵戈內起、外敵窺伺之禍,故以‘不阻’免生民塗炭,以‘擔責’固社稷根基。非圖自保,實念蒼生,真社稷臣也。”

此案深意,在“君心與稷心”之微妙博弈——蕭桓問“忠君”,重的是臣屬對個人皇權的絕對依附,欲證複辟之“名正言順”;謝淵答“忠稷”,重的是臣子對江山萬民的終極擔當,欲守亂世之“安穩底線”。一字之差,隔的是“私權”與“公義”的界限,恰是孤臣初心與帝王權術的深層角力,字字千鈞,見儘亂世忠良的風骨與無奈。

稷心

野田赤壤絕青靄,蝗群乍臨若霧屯。

紛齧禾根猶未已,群噪聒耳亂黃昏。

老農倚杖涕空垂,瘦婦攜雛叩市閽。

鬥米千錢求不得,饑腸雷動對荒村。

灶冷無煙甑積塵,腐葉為糧且度旬。

敝褐藏蚤終宵擾,血漬斑斑雜衣皴。

飛蝗蔽日乾坤暗,赤地千裡骨若薪。

稚兒捉蝗充餒腹,悲聲驚起暮鴉群。

蚤虱孳生人漸瘁,流離載道少完身。

誰憐溝壑填枯骨,獨抱憂民對月論。

蝗過斷壟風蕭瑟,蚤齧寒肌夢難存。

倉廩蕭然民力竭,朝官猶自愧吾魂。

災重豈唯天公怒,政乖當省吏治昏。

願傾丹誠驅癘孽,再使桑田複耕耘。

霜鬢仍懷生民念,殘燈照影待春暾。

風卷著塵土掠過荒原,天地間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赤褐——沒有半分草木的青痕,連往年最耐旱的棘草都被啃得隻剩焦黑的根茬,在風中抖著細碎的灰。遠處的蝗陣正從地平線湧來,初時像一團濃淡不均的黃霧,貼著地麵翻滾,越近越顯猙獰,千百萬隻蟲翅振振的聲響,像悶雷滾過死寂的田野,壓得人胸口發悶。

這是大吳成武朝中期的第三個荒年。先是數月不雨,河床裂開寬寬的口子,露著乾涸的淤泥;再是蝗災驟起,那些褐黃色的蟲豸不知從何處銜來的生機,所過之處,連樹皮都被啃得坑坑窪窪,隻剩白花花的樹乾戳在赤地裡,像無數根絕望的骨。

田埂上,老農拄著半截斷鋤,渾濁的眼睛望著被啃儘的禾田,渾濁的淚順著皺紋往下淌,砸在滾燙的土上,瞬間就沒了蹤跡。他的鋤刃上還沾著零星的蟲屍,卻早已無力再揮——整整三畝地,從青苗到抽穗,熬了半年的指望,一夜之間就成了蝗蟲的口糧。“造孽啊……”他喃喃低語,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手裡的斷鋤“哐當”砸在地上,驚起幾隻躲在土縫裡的蝗蟲,又撲棱棱鑽進更遠處的蟲群。

日頭偏西時,蝗群終於暫時歇了,卻把聒耳的鳴響留了下來,混著風的嗚咽,亂了整個黃昏。村口的土路上,瘦婦抱著餓得發昏的孩子,一步步往鎮上挪。她的粗布衫早已洗得發白,肩膀處破了個大洞,露出嶙峋的肩胛骨。孩子的小臉蠟黃,嘴唇乾裂,時不時虛弱地哼一聲,小手死死攥著母親的衣角,指縫裡還沾著沒洗乾淨的泥土。

鎮口的糧鋪早已關了門,門板上貼著“米儘糧絕”的字條,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瘦婦抱著孩子跪在鋪前,一遍遍地叩門,聲音帶著哭腔:“掌櫃的,行行好,哪怕給一把米也行啊!孩子快撐不住了……”門內毫無動靜,隻有隔壁當鋪的夥計探出頭,歎著氣說:“彆敲了,前兒個鬥米賣到千錢,現在就算有錢,也買不著糧了。”瘦婦的哭聲猛地哽在喉嚨裡,抱著孩子癱坐在地上,望著空蕩蕩的街道,隻剩絕望。

荒村裡的炊煙早已斷絕。某戶人家的灶膛裡積著厚厚的灰,鐵鍋鏽得發暗,旁邊的陶甑蒙著一層白塵,顯然許久沒蒸過米了。婦人蹲在灶邊,手裡捧著一堆乾枯的槐樹葉,仔細挑揀著沒被蟲啃過的碎片,放進石臼裡搗成末。“先吃點這個墊墊吧,”她對蜷縮在炕角的老父和幼子說,聲音乾澀,“再撐幾日,說不定朝廷的糧就到了。”可這話連她自己都不信——上個月就聽說兵部尚書謝淵在催糧,可糧餉遲遲未到,誰都知道,是戶部扣著不肯發。

夜裡的苦難比白日更甚。破褐衫裡藏著密密麻麻的跳蚤,咬得人整夜無法安睡。孩子癢得不停哭鬨,抓撓間把皮膚摳出一道道血痕,混著粗布磨出的皴裂,看得人心頭發緊。老父躺在炕的另一頭,氣息微弱,身上的舊棉襖早已被蚤虱蛀得千瘡百孔,他連抬手撓癢的力氣都沒有,隻能任由那些小東西在皮肉間肆虐,每一次叮咬,都像針紮似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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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更大的蝗群來了。它們遮天蔽日,把太陽都擋得昏暗無光,天地間隻剩一片渾濁的黃。蝗蟲過處,赤地千裡,連路邊的草根都被啃得乾乾淨淨,偶爾能看見幾具餓殍躺在路邊,瘦得隻剩皮包骨,像一截截枯柴。有個約莫五六歲的稚子,拄著一根小木棍,在田埂上蹣跚地走著,彎腰撿起地上的死蝗,笨拙地塞進嘴裡,咯吱咯吱地嚼著。那細微的聲響在死寂的田野裡格外刺耳,忽然,他想起娘臨終前的模樣,忍不住放聲大哭,驚得樹梢上的暮鴉“撲棱棱”飛起,黑壓壓一片掠過天空。

流民越來越多,沿著官道緩緩挪動,像一條疲憊的長蛇。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麵黃肌瘦,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跳蚤咬出的血痕,有的走著走著就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能起來。路邊的溝壑裡,早已填了不少枯骨,有的還保持著伸手求救的姿勢,看得人頭皮發麻。誰會憐惜這些在苦難中掙紮的生命?唯有那些還守著初心的官員,在暗夜裡獨自歎息。

謝淵就是在這樣的夜裡,借著一盞殘燈批閱公文。他微服私訪剛回,靴底還沾著荒村的泥土,袍角蹭到了案邊的糧餉賬冊——那是戶部送來的“國庫空虛”的呈報,可他親眼看見,戶部侍郎陳忠的親信在黑市倒賣糧食,價高者得。窗外的風卷著蝗鳴傳來,他揉了揉發脹的眉心,想起白日裡見到的稚子吃蝗、老婦叩門的景象,胸口像被巨石壓住,連呼吸都帶著疼。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天邊的殘月,手裡攥著一枚兵符。作為太保兼兵部尚書兼禦史大夫,他掌著軍政,管著監察,卻沒能攔住戶部扣糧,沒能及時調運邊軍餘糧賑災,這份失職,讓他滿心愧疚。“朝簪猶自愧平生”,他低聲念著,鬢角的白發在燈光下格外顯眼。災荒深重,哪裡是天公發怒?分明是吏治昏聵,貪官汙吏中飽私囊,才讓百姓陷入這般絕境。

案上的殘燈忽明忽暗,映著他寫下的“賑災方略”:調邊軍餘糧十萬石,遣楊武押送;令禦史台徹查戶部糧餉克扣案,拿問陳忠;傳諭各州府,開官倉放糧,收留流民。每一筆都寫得格外用力,筆尖劃破了紙頁,露出底下的“稷心”二字——那是他年輕時寫下的初心,如今在荒年的磨礪下,愈發堅定。

窗外的風還在刮,蝗鳴依舊聒耳,可殘燈的光卻透著一絲暖意。謝淵知道,賑災之路必定艱難,要對抗的不僅是天災,更是人禍,是石崇、劉煥這些逆黨的阻撓。可他看著案上的方略,想著那些在苦難中掙紮的百姓,便沒了退路。霜鬢雖老,生民之念未滅;殘燈雖暗,待春之心未冷。

他重新坐回案前,蘸了蘸墨,在方略末尾添上“願瀝丹忱驅癘疫,再教桑梓複耕耘”。燈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像一株頂風立在荒地裡的寒梅,雖飽經風霜,卻始終守著那點不肯熄滅的希望。荒年的苦難還在繼續,可“稷心”如炬,終將照亮賑災的路,等著春回大地,桑梓複耕的那一天。

奉天殿的燭火被穿堂風掠得微微傾斜,明黃光暈在盤龍柱上投下忽長忽短的暗影,像要將階下群臣的身影吞噬。蕭桓高坐龍椅,玄色錦袍上的龍紋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指尖始終抵著膝頭玉璽的棱角,那方刻著“受命於天”的玉印,被他摩挲得溫熱,卻暖不透眼底的寒意。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鎖在謝淵身上,那道緋色身影立在群臣之中,雖鬢發斑白,脊背卻挺得比殿中銅柱還直。殿內寂靜得能聽見燭花爆開的輕響,蕭桓終於開口,語氣平淡得像在閒話家常,卻藏著刺骨的試探:“謝玄楨,朕複位之事,你事先可曾知曉?為何不見你阻攔?”

這一問,像一塊冰投入沸油,瞬間打破了殿內的凝滯。石崇斜倚在柱旁,嘴角勾起一抹隱秘的笑意,右手悄悄按在腰間刀鞘上——他等這刻許久了,隻要謝淵露出半分慌亂,或是答語有半分疏漏,他便能立刻跳出來,扣上“通謀成武”或“抗旨不尊”的罪名,將這老對手徹底扳倒。

徐靖垂著眼簾,指尖卻在朝笏後輕輕敲擊,用暗語給身旁的玄夜衛指揮使周顯遞信——若謝淵認罪,便立刻讓人將其門生故吏悉數拿下;若他狡辯,便由周顯出麵,呈上“秦飛與於科密會”的偽證。兩人眼神交彙的瞬間,已敲定了構陷的步驟。

王直站在翰林隊列中,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朝笏幾乎要從汗濕的手中滑落。他死死盯著謝淵的背影,指甲掐進掌心——謝大人掌著兵符,若說“不知”,蕭桓未必信;若說“知而不阻”,又會坐實“通謀”的流言,這一問,簡直是兩難的死局。

謝淵扶著朝笏的手微微一頓,指腹摩挲過象牙笏邊緣磨出的光滑痕跡——這是永熙帝親賜的信物,陪他熬過邊關的寒夜,扛過石遷構陷的冤案,此刻握著它,便像握住了半生的忠勤。他緩緩直起身,花白的鬢發在燭火下泛著細碎的光,朝服領口沾著的風雪痕跡尚未乾透,卻絲毫不減其威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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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事先一無所知。”謝淵的聲音朗然,沒有半分遲疑,像驚雷般炸在殿內。這七個字說得斬釘截鐵,瞬間打破了“通謀”的猜疑,階下傳來一片極輕的吸氣聲,劉煥攥著袍角的手不自覺地鬆了鬆,連石崇臉上的笑意都僵了一瞬。

謝淵目光掃過殿內,從石崇的陰鷙到周顯的警惕,從王直的焦灼到周鐵的擔憂,一一納入眼底,隨即穩穩落在蕭桓臉上,字字清晰如叩金磚:“臣兼領禦史台,掌京師監察,若事先知曉南宮有變,定會立刻調動京營戍衛,或燃烽火召邊軍,斷不會坐視宮門被撞、禁城易主。玄夜衛北司指揮使秦飛雖被錮,但其麾下暗探仍有留存,陛下可查兵部庫房的‘密探聯絡簿’,三月以來,臣未與南宮有過半分書信往來。”

他刻意提及“密探聯絡簿”與“秦飛”,既是自證清白,也是暗中施壓——秦飛手中有石崇構陷忠良的證據,蕭桓若真要查,牽連的恐怕不止他一人。蕭桓的指尖在玉璽上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訝異——他原以為謝淵會慌亂辯解,卻沒想到對方竟主動提出查證,這份坦然,倒讓他生出幾分疑慮。

“但臣雖不知,卻早有憂慮。”謝淵話鋒一轉,聲音沉了幾分,帶著曆經三朝的沉重,“成武陛下龍體違和已有半載,太醫院院判三換藥方,仍難止咳血之症,上月起連朝會都難撐,隻能在寢殿批閱奏章;太子蕭燁年方十六,雖天資聰慧,卻從未參與軍政,去年冬邊鎮缺糧,他親擬的‘糧餉調度策’,竟不知邊軍需‘先驗符、後發糧’的規矩,險些釀成嘩變。”

他抬手拂過朝笏,語氣添了幾分急切:“朝堂之上,流言四起,有說‘成武陛下已崩,太子秘不發喪’,有說‘瓦剌已遣使勾結鎮刑司,欲趁亂入關’;邊鎮之中,宣府衛副總兵李默送來急報,稱‘軍糧僅夠支撐十日,若再拖欠,恐生兵變’。此等局麵,社稷如懸於發絲,稍有不慎,便是‘主少國疑、外患內憂’的崩塌之局!”

這番話,字字戳中滿朝文武都心知肚明卻不敢言說的痛點。王直攥著朝笏的手漸漸鬆開,眼底的困惑散去大半——是啊,太子年幼,連基本的軍防規矩都不懂,謝大人縱有兵權,又能護得住多久?一旦成武陛下龍馭上賓,太子根本壓不住石崇、周顯這些手握實權的逆黨,到時候江山易主是小事,怕是還要引來外敵入侵,百姓遭殃。

周鐵悄悄抬眼,看向謝淵的目光多了幾分敬佩。他昨夜還在擔心謝淵會因“不阻”而身敗名裂,此刻才懂,這位老臣早把局勢看得通透,他的“不阻”,不是妥協,是權衡利弊後的無奈之選。

“陛下複位,”謝淵的聲音抬高一寸,清晰地傳遍大殿,“臣若強行阻攔,需調動京營、邊軍,與石崇大人的鎮刑司、秦雲的舊部開戰。奉天殿內刀兵相向,京城裡百姓流離,邊鎮上敵軍趁虛而入,這不是‘忠君’,是‘害國’!”

他的目光掃過石崇,帶著淡淡的嘲諷:“石大人率死士撞開南宮門,東華門守軍不敢攔,可見舊部心向陛下;市井間百姓聽聞陛下複位,竟有焚香祈福者,可見民心盼穩。臣一生曆永熙、泰昌、成武三朝,從邊關校尉做到兵部尚書,所求不過‘社稷安穩,百姓安居’八個字。”

“若陛下能做到這八字,能解邊鎮糧荒,能止朝堂流言,能防外敵入侵,臣又何必阻攔?”謝淵躬身行禮,語氣裡沒有半分諂媚,隻有沉甸甸的擔當,“阻攔陛下,便是阻攔江山太平,便是置萬民於水火,臣萬死不敢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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