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通鑒?民誌》載:“前玄夜衛副統領於科陷詔獄,鎮刑司副提督石崇構其‘通北元謀逆’,連遞三疏請‘速誅科以安軍心’,欲絕查案之途。京中百姓聞之,念科昔年德勝門護城、大同衛保邊之德——瓦剌圍城時,科冒箭雨送糧,與民約‘寧站著死,不跪而生’;邊地歉收時,科減己俸濟農戶,故自發聚於午門外,無主者,扶老攜幼,日至數千人。
民或削木為牌,以炭書‘於將軍無罪’;或持科舊贈之物為證——賣菜民婦王氏鄉人稱王婆)懷銅護心鏡,鏡背鐫‘忠’字,乃科戍德勝門時親授,謂‘護民如護盾’,登石階哭述:‘瓦剌兵登城時,科身中三箭仍揮刀禦敵,怎會通敵?求陛下徹查,還好人清白!’眾皆附聲,呼聲震午門磚,宮牆內亦聞之。
石崇怒,恐民聲撼帝心,矯玄夜衛北司指揮使秦飛‘維穩’令,調緹騎百餘人——皆北司精銳,執鞭攜刃,列陣驅民,聲言‘再聚者以“亂民”論罪’。緹騎揮鞭擊人,有老幼被抽仆地,民憤愈烈,或擲爛菜葉、布履,或拾土塊、陶片,直撲緹騎。崇乘高馬督陣,忽被一陶片砸中冠冕,珠串散落,錦袍沾泥汙,緹騎護之退,民追呼‘還我於將軍’,崇狼狽歸府。
帝桓聞喧聲,登午門宮牆憑朱欄俯察,見民雖手無寸鐵,然隊列不散,木牌高舉,王婆抱鏡伏地哭,緹騎雖厲而民無懼。司禮監太監李德全側立進言:‘民聲者,天心之顯也——科昔年護城保邊,恩在百姓骨髓;今若冤誅,天下必疑陛下“輕忠重佞”,邊軍寒心、萬民失望,社稷根基危矣!’
桓默然良久,乃傳旨:其一,命少保兼玄夜衛指揮使周顯親赴廣場,宣‘於科案必徹查,凡構陷者必懲,忠良者必護’;其二,石崇‘濫權驅民,滋擾京畿’,著回府待職,罷其監詔獄、調遣緹騎二權,鎮刑司事務暫屬周顯;其三,令太保謝淵、周顯、宣府衛舊參將李誠三日內彙齊證據,入禦書房奏對。
時吏部尚書李嵩素附崇,初暗遣吏部胥吏散布‘民亂當彈壓’流言,欲助崇施壓;及見民勢洶洶、帝意已改,恐引火燒身,急止胥吏,收匿與崇往來書信,官官相護之局暫破。”
午門民聚,非為悖逆,實為護忠良、伸公道;緹騎雖銳,難敵民心之固、恩義之重。此天德朝“民心向背辨忠奸、帝王順民匡決策”之顯證——民不忘恩,則忠良不孤;君能順民,則社稷可安。
陰霾久蔽赤縣中,奸佞弄權亂紫穹。
誌士含冤遭構陷,黎民涕泣盼清風。
忽聞詔旨從天降,恰似甘霖潤涸叢。
忠良得護乾坤正,正氣重揚四海崇。
聖恩如日光昭著,奸惡如霾消散空。
自此山河添錦繡,齊心共築太平功。
午門的朱紅城門還未啟開,銅環上的綠鏽在晨光裡泛著冷光。宮牆的琉璃瓦被初陽鍍了層金,卻照不透牆根下的陰濕,風卷著昨夜的殘露,打在石板路上,洇出點點濕痕。最先來的是王婆,六十多歲的人了,挑著半舊的竹菜筐,筐繩在肩上勒出紅印,筐沿掛著的藍布包被風掀得晃蕩,裡麵的銅護心鏡隔著布都能摸到冰涼的弧度。她從南城菜市過來,走了近一個時辰,鞋底沾著的泥和露混在一起,褲腳濕了半截,貼在腿上發沉。
這麵護心鏡是十年前德勝門保衛戰時於科親遞的。那時瓦剌兵的箭像雨一樣落,她抱著三歲的孫兒躲在城根下,餓得發昏,是於科帶著幾個邊軍,背著糧袋從箭縫裡衝過來。於科的甲胄上全是血,後背中了一箭,卻笑著把鏡塞給她,粗糲的手指碰到她的手,說“拿著,能護你平安”。後來她才知道,這鏡是於科自己的,鏡背的“忠”字是他用刀刻的,邊緣還留著戰場的豁口。此刻她走到午門左側的石獅子旁,慢慢放下菜筐,筐底蹭到石板,發出“哢嗒”一聲,她立刻屏住呼吸,下意識往遠處瞥——街角有個穿玄色短打的人晃過,是緹騎的暗探,石崇的人從昨天就開始在這一帶巡邏了。
王婆沒敢展開藍布,隻隔著布輕輕摸護心鏡的豁口,指尖能觸到凹凸的痕跡,心裡卻發緊。前兒個她聽說,西城的劉老栓因為家裡藏了於科當年送的舊箭,被緹騎搜出來,直接按了“通敵佐證”的罪名,關進了詔獄,至今沒消息。她怕,怕自己這麵鏡也成了罪證,怕連累家裡的孫兒,可一想起於科當年冒死送糧的樣子,又挪不動腳——那是救過她全家性命的人,不能看著他被冤枉。
沒過多久,西城織布坊的張嬸帶著七八個姐妹來了。她們走的是小巷,繞開了緹騎巡邏的大路,每個人手裡都攥著塊青布,布是連夜織的,紗線粗得磨手,指尖還沾著沒洗乾淨的棉絮。張嬸的布角用炭筆寫著“還於將軍清白”,字寫得歪歪扭扭,卻用米湯刷過,能經得起風刮,不會一揉就掉。她的右手食指裹著布條,是昨夜趕織時被織機紮破的,血滲出來,把布條染了點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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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嬸,可算著你了!”張嬸快步湊過來,聲音壓得像蚊子叫,眼睛還瞟著石獅子旁的暗探,“昨晚坊裡的趙大娘說,她兒子在吏部當差,聽見石大人跟李尚書回話,說三日內就要定案,直接判於將軍‘斬立決’!”她一邊說,一邊把布片往衣襟裡塞,貼在胸口,怕被人看見,“咱們坊裡的姐妹本來都想來,可劉二嫂不敢,說她男人在玄夜衛當雜役,秦大人秦飛)剛訓過話,說‘敢跟於科沾邊的,全家都得受牽連’——咱們就這八個人,等會兒再看看,要是人多些,咱們再往前站站。”
旁邊的織布工李姐接話,聲音發顫:“我昨兒個把於將軍當年給我家送的棉衣藏到了地窖裡,就怕緹騎來搜。可我想了一夜,還是得來——那年冬天,我男人得了風寒,快凍僵了,是於將軍路過我家,把自己的棉衣脫下來給了他,說‘百姓凍著了,邊軍守著城也不安心’。這樣的好人,咱們不能看著他死啊!”她說著,指節攥得發白,布片在手裡揉出了褶子。
王婆點點頭,往廣場中間望了望,晨光裡還隻有零星幾個人,都是縮著脖子,不敢靠近石階。她歎了口氣,撿起菜筐裡剩下的半根蘿卜,擦了擦上麵的泥,卻沒胃口吃——她知道,就算來了這麼多人,也未必有用。石崇跟李嵩是親家,李嵩管著吏部,秦飛管著玄夜衛北司,戶部的陳侍郎還幫著石崇管邊餉,官官相護,百姓的話,哪裡傳得到陛下耳朵裡?可她還是想等,等更多人來,等一個萬一,等那個救過她的人,能有個公道。
辰時過半,國子監的學子們來了,二十多個少年人穿著青布儒衫,捧著《大吳律》,卻沒敢舉木牌,隻把“罪疑惟輕,功疑惟重”的條文抄在紙上,疊成小卷揣在懷裡。為首的蘇明去年聽過於科講“邊軍守土”,知道於科的忠勇,卻也怕連累師長——前日吏部尚書李嵩剛在國子監訓話,說“妄議朝政者,罷黜功名”,而李嵩是石崇的親家,誰都不敢明著違逆。
賣炭的老周、修鞋的劉叔,還有京郊趕著驢車來的農戶,陸續聚到廣場上,足有上千人。沒人敢喊口號,隻默默站著,手裡的空筐、布片、炭鏟,成了無聲的請願。王婆看著越來越多的人,握緊了菜筐柄,指節泛白——她想起去年石崇抄於府時,當著百姓的麵燒了“忠勇護邊”的錦旗,說“通敵之人不配受此榮譽”,那時沒人敢攔,現在這麼多人站在這裡,卻還是透著股怕意,怕石崇的緹騎,怕李嵩的吏部,更怕官官相護的黑暗。
“都往後退!閒雜人等不得靠近宮門!”馬蹄聲從街尾傳來,石崇騎著高頭大馬,玄色錦袍上的獬豸紋在晨光裡晃眼,身後百餘名緹騎是玄夜衛北司的精銳,卻沒人敢抬頭看百姓——他們大多是京郊農戶出身,知道於科的好,可秦飛玄夜衛北司指揮使)昨晚特意訓話,說“石大人說了,敢違令者,調去邊荒衛所”,誰都不敢拿前程賭。
石崇勒住馬,目光掃過人群,語氣沒了之前的狠厲,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於科案有司在查,陛下自有決斷,爾等聚眾於此,是想逼宮?”他身後的秦飛立刻附和:“陛下有旨,速散!再聚者,按《大吳律》治‘擾亂京畿’之罪!”這話半真半假——秦飛沒見著聖旨,是石崇昨夜派人傳話,說“就當陛下有旨”,他不敢不從,畢竟石崇能在李嵩麵前替他說話,吏部的銓選還得看李嵩的臉色。
緹騎們催馬上前,馬鞭甩得“啪啪”響,卻沒敢真抽人,隻往人群縫隙裡擠,想把人驅散。王婆被馬蹭了一下,踉蹌著扶住石獅子,懷裡的銅護心鏡掉在地上,“當”的一聲。她慌忙去撿,卻被一個緹騎按住手——那緹騎眼神裡有歉意,嘴卻硬著:“老人家,彆惹事,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