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玄夜衛秘檔?德佑三年事》詳實載曰:春四月庚申夜,太保謝淵竟以“通敵謀逆”之莫須有罪,被處以棄市之刑。受命監斬者,乃兵部侍郎李仁。行刑之夜,寒風似刀,割麵生疼,刑場四周火把搖曳,光影在眾人臉上跳躍,映出一片森然。
當那寒光一閃,謝淵頸血噴濺而出,灑落在冰冷的凍土之上。李仁目睹此景,心中如遭重錘,五臟六腑似被一股無形之力狠狠攪動。待歸府之後,竟止不住地嘔血半升,整個人搖搖欲墜。
自那日後,李仁闔門謝客,府門緊閉,宅中一片死寂。連續三日,他未上朝理政,隻是將自己關在書房之中,仿佛與外界隔絕。
而李仁之孫李肇所著《秋燈聞見錄》亦存有證:“先大父每提及謝太保之死,神情必凝重萬分,每每撫案長歎,繼而垂淚。其指節因用力緊握,泛出一片慘白之色,久久不語。良久,方緩緩道出:‘那晚的血,濺在凍土上,比三九天的冬雪還涼,粘在靴底,暖不透。’話語間,滿是悲愴與無奈。”
今時今日,吾等依據此兩則珍貴史料,又綴以李仁殘簡之中尚未刊印之語,試圖細致入微地還原那個寒星黯淡,墜於刑場枯樹之上的淒涼之夜,再現那段塵封已久的曆史悲歌。
一、待斬——霜啃鐐牙裂冷聲,鬼火啄燈血影橫。舊恩淬刃鋒先顫,骨裡秋寒比雪生。
二、刑刃——鬼頭刀起裂風腥,血濺頹牆作赤銘。磷火舔開忠骨色,大荒沉夜照孤星。
三、歸程——血痂粘靴碾鬼聲,寒星墜地作磷燈。冤魂絮繞青碑冷,猶喚清官雪罪名。
四、殘燭——燭淚堆灰洇血章,兵符齧指冷霜長。孤燈照見舊年甲,猶有刀痕滲月光。
五、驚夢——烽煙化鬼撲床寒,刀痕剜骨透衣殘。德勝門影沉如墨,猶聽當年戰鼓酸。
六、早衙——朝衣結霜立鬼墀,牙咬唇血忍哀思。驚雷待碾奸魂骨,霧鎖金鑾待破時。
七、對質——鐵證凝血叩丹墀,奸魂脫殼語如癡。北番使者牽凶線,血字昭昭照佞皮。
八、棺前——檀棺吞淚血濡裳,指撫棺紋冷透腸。忠烈名鐫枯骨上,字生寒芒刺夜長。
九、路祭——麥餅滲血奠孤魂,怨魄牽旗過野墳。老婦哭殘棉絮暖,秋風吹落舊時恩。
十、安魂——鐘撞墳林鬼氣醒,血沸肝腸恨未平。秋菊飲紅開似火,忠魂借豔照丹青。
第一節待斬
德佑三年的春,來得比往年更烈些。朔風卷著枯葉掠過金陵城的雉堞時,連皇城根的石獅子都似凍得縮起了爪。便是這樣一個寒夜,《大吳玄夜衛秘檔·德佑三年事》的竹冊上,落下了一筆浸著涼氣的記載:“秋七月庚申夜,曆仕三朝、曾護駕於危難之際的太保謝淵,以‘通敵謀逆’罪棄市。監斬官,兵部侍郎李仁。是夜刑畢,仁踉蹌歸府,甫入內堂便嘔血半升,青衫染赤。自此闔門謝客,三日稱病不朝,廊下銅環蒙塵,竟無一人敢叩。”
玄夜衛的秘檔素來簡冷如鐵,字字隻記其事,不載其情。可這份冰冷,終究被時光裡的私語焐出了褶皺——李仁之孫李肇,在《秋燈聞見錄》中為祖父補全了那些未說出口的震顫:“先大父晚年臥於病榻,每憶及謝太保棄市之夜,必推枕坐起,枯手撫案,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淚珠子砸在硯台裡,混著殘墨暈開一片昏黑。良久,方啞著嗓子道:‘那晚的血,不是熱的。濺在凍得硬邦邦的刑場土上,滋滋地冒著涼氣,比三九天護城河裡的冰碴還涼。粘在靴底,走了三裡路回府,竟還是冰的,暖不透啊……’”
歲月剝蝕了刑場的血跡,磨平了監斬台的木痕,卻磨不去親曆者骨血中的寒意。謝淵臨刑前是否有呼號?李仁舉刀時眼神看向何處?寒星之下,刑場枯樹的枝椏間,是否曾掠過一隻驚鳥的哀啼?這些秘檔未載的細節,散落在李仁臨終前焚毀未儘的殘簡中——那幾頁焦黑的竹片上,依稀可辨“霜寒透甲”“忠魂難安”的斷語,墨跡被淚水洇得模糊。
今循《秘檔》所載與《聞見錄》所記,複從殘簡的燼餘中拾掇碎片,以筆為燈,照亮那個寒星墜於刑場枯樹的夜。不為翻案,隻為讓那夜的血、那夜的淚、那夜暖不透的寒涼,都能在文字裡,尋得一處可棲之地。
李仁的靴底碾過刑場的凍土時,聽見冰碴碎裂的輕響,像極了那年德勝門城樓上,北元箭矢撞在城磚上的脆聲。夜已深,玄色天幕上隻懸著幾顆寒星,玄夜衛的校尉舉著防風燈籠,橙黃的光在他玄色官袍上晃,照出前襟繡的“兵部”二字——這官職,是謝淵三年前在永熙帝麵前力薦的。那時德勝門剛破北元,謝淵左肩中箭,箭簇穿透甲胄,血順著甲縫往下淌,還拉著他的手說:“李仁,你懂邊事,兵部缺你這樣的實心人,彆學那些隻磨嘴皮子的官。”
鎮刑司提督魏進忠的親信石崇走過來,皮靴踩在血痕未乾的凍土上,發出“咕嘰”的悶響,聲音像磨過的砂紙,還帶著酒氣:“李侍郎,吉時快到了,謝淵那邊都驗明正身了,鐐銬都勒進肉裡了。”李仁沒回頭,目光釘在刑場中央那根發黑的木樁上,木頭上還留著前幾日斬盜匪的刀痕,此刻正滲著黏膩的夜露,濕冷得像謝淵當年在德勝門遞給他的傷藥——那藥汁也是這樣,涼得鑽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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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辰時接的監斬詔。那時他正在書房校勘《北疆軍餉冊》,謝淵親手改的批注還在——“宣府衛冬衣需加絮,每兵三錢銀,不可克扣”,墨跡未乾,傳詔太監就撞開了門,明黃聖旨上“通敵謀逆”四個字,刺得他眼生疼。他想求見陛下,被宮門侍衛攔在丹陛外,隻聽見魏進忠在殿內高聲道:“陛下,李仁乃謝淵舊部,恐有私念,當換他人監斬。”
是陛下的聲音傳出來,冷得像殿角的冰:“不必,李仁知法,讓他去。”他那時就懂了,陛下要的不是一個公正的監斬官,是一個“懂事”的舊部——用他的刀,斬斷謝淵在朝堂最後的餘溫,也斷了百官對“謝太保”的念想。
防風燈籠的光突然晃了晃,是校尉的手在抖。謝淵被兩個玄夜衛押著過來,粗麻囚服磨出毛邊,領口沾著乾涸的血漬,磨破了他腕上的舊傷——那傷是當年護駕時為陛下擋箭留下的,疤痕像條暗紅的蜈蚣,謝淵總說“小傷”,卻在陰雨天疼得睡不著,李仁還給他送過當歸酒,酒氣混著藥香,是那年冬夜最暖的味道。
“李侍郎。”謝淵開口,聲音比平時低啞,卻沒半點頹勢,“北疆的《烽燧調度圖》,我放在府中書架第三層,鎖匙是龍紋的,你得派人取來,交給秦飛。”李仁喉結滾了滾,說不出話,隻看見謝淵頸間的枷鎖磨出了紅痕,像他當年在德勝門城樓上,被弓弦勒出的印子。
石崇在一旁冷笑:“謝逆,死到臨頭還談公務?李侍郎,陛下有旨,驗明正身後即刻行刑,不得拖延。”李仁抬手,示意玄夜衛鬆開謝淵的鐐銬——他想讓謝淵走得體麵些,就像當年凱旋時那樣,腰杆挺直。
謝淵卻擺了擺手,自己走到木樁前,轉身時目光掃過刑場外圍的黑影——那是百姓,偷偷來送他的,有個老婦抱著個布包,隱約是當年謝淵賑災時給她的棉絮。謝淵對著黑影的方向,輕輕躬身,動作緩得像怕驚著夜露。
李仁突然想起,去年豫州大旱,謝淵把自己的俸祿全捐了,還拉著他和秦飛湊錢,買了三千石米。那時李嵩說“國庫空虛,不可濫施”,謝淵拍著案幾道:“百姓快餓死了,談什麼國庫?”如今李嵩的吏部尚書坐得穩,謝淵卻要成刀下鬼。
遠處傳來更夫敲梆的聲音,三響,子時到了。石崇舉起令牌:“李侍郎,請下令。”李仁的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上,那刀是謝淵送的,柄上刻著“守土”二字,此刻硌得他掌心發疼,像有無數根針在紮。
第二節刑刃
“行刑”兩個字從李仁喉嚨裡滾出來時,帶著鐵鏽味的血腥氣,嗆得他喉頭發緊。他看見劊子手的鬼頭刀舉起來,刀背沾著前番行刑的血痂,刀鋒映著燈籠的光,亮得像德勝門城頭的月光——那年謝淵就是在那樣的月光下,抱著他的胳膊笑,甲胄上的血滴在他的官袍前襟,暈開一朵暗紅的花,說“我們守住城了”。
刀落下的瞬間,李仁猛地彆過臉,指節攥得發白,指甲掐進掌心。他聽見枷鎖落地的脆響,聽見百姓壓抑的抽氣聲,還聽見謝淵最後的聲音,不高,卻穿透了帶著霜氣的夜風:“李仁,替我告訴陛下,魏進忠的賬,玄夜衛北司暗格裡有底。”然後是血濺在凍土上的悶響,像熟透的柿子砸在地上,比他當年在德勝門中箭的聲音還讓他心悸——那箭傷是疼在肉上,這聲響是紮在心上。
石崇湊過來,手裡拿著驗屍文書:“李侍郎,畫押吧。”李仁低頭,看見文書上“謝淵”二字旁留著空白,等著他的簽名。他的筆剛蘸了墨,就被一陣風刮得墨汁滴在“逆”字上,暈開一團黑,像謝淵當年為他包紮傷口時,滲在白布上的血。
“謝太保的屍身,怎麼處置?”李仁的聲音發顫,他不敢看刑場中央,卻能想象那攤血正在變冷,像他昨夜去求劉玄時,首輔府緊閉的大門一樣冷。劉玄剛從湖廣回來,是謝淵最鐵的朋友,可他連門都沒開,隻讓管家遞出一張紙條:“忍,方能雪冤。”
石崇嗤笑:“一個逆臣,扔亂葬崗就是了。不過魏提督有令,留著他的頭,掛在德勝門示眾三日,讓那些心懷不軌的人看看,通敵的下場。”李仁猛地抬頭,盯著石崇的眼睛:“石副總管,謝太保是朝廷一品大員,即便獲罪,也當有棺槨。”
石崇臉色沉下來:“李侍郎,你這是要抗旨?”他身後的鎮刑司校尉都拔出了刀,刀鋒對著李仁的咽喉。李仁沒退,他想起謝淵在兵部說的“為官者,守的不是官帽,是良心”,於是伸手按住佩刀:“我是監斬官,按《大吳刑律》,罪臣雖死,三品以上官身需保全屍,石副總管要違律嗎?”
僵持間,玄夜衛北司指揮使秦飛帶著人來了。他剛從宣府衛回來,盔甲上還沾著風塵,看見刑場的景象,紅了眼,卻沒失態,隻是對著李仁躬身:“李侍郎,秦飛奉陛下密令,接管謝太保屍身,送往忠烈祠暫厝。”
石崇愣了:“陛下何時有此旨意?”秦飛拿出密詔,玄色封皮上蓋著皇帝的私印:“就在方才,玄夜衛南司查到魏提督私通北元的密信,陛下讓我徹查。”石崇的臉瞬間白了,後退兩步,不敢再攔——他知道玄夜衛的手段,魏進忠若倒,他也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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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仁走到謝淵的屍身前,蹲下身。謝淵的眼睛沒閉,瞳孔裡映著寒星,像還在看北疆的方向。他伸手去合謝淵的眼,指尖觸到的皮膚冰涼,頸間的傷口猙獰,卻比他想象中乾淨——劊子手的刀很快,沒讓他受太多罪。
謝淵的掌心攥著半塊兵符,是永熙帝親賜的宣府衛調兵符,邊角磨圓了,是他日夜摩挲的結果。李仁把兵符收進袖中,那兵符還帶著謝淵的體溫,暖得像當年在德勝門,謝淵遞給他的那碗熱湯。
秦飛遞過來一件素色官袍:“李侍郎,這是謝太保的常服,我帶來了。”李仁點點頭,和秦飛一起,小心地給謝淵換上官袍。官袍很合身,就像謝淵從未離開過兵部,從未離開過他們這些舊部。
第三節歸程
離開刑場時,夜露凝在發梢,涼得像冰珠。李仁的官袍前襟沾著謝淵的血,是剛才換衣服時蹭上的,血已經半乾,硬邦邦地粘在布上,像塊冰冷的鐵,硌得他胸口發悶。秦飛騎馬跟在他身邊,盔甲上的風塵還沒拍淨,聲音壓得很低:“李侍郎,謝太保說的賬,在玄夜衛北司的暗格裡,鑰匙是他給我的那枚龍紋扣,藏在他書房硯台底下。”
李仁“嗯”了一聲,目光落在前方的街道上。有百姓在街角燒紙錢,火光微弱得像螢火蟲,紙錢灰被夜風吹得打旋,粘在李仁的官靴底。看見他們過來,百姓都跪了下來,領頭的老婦捧著那包棉絮,棉絮用青布包著,邊角磨得發毛,哭著說:“李侍郎,求您為謝大人做主啊,他當年給我的棉絮,暖了三個冬天。”李仁勒住馬韁,馬打響鼻的聲音在夜裡格外清晰,他翻身下馬,膝蓋砸在凍硬的石板上,對著百姓深深鞠躬:“諸位放心,謝太保的冤,我必雪,若違此誓,有如此石。”
秦飛在他身後低聲道:“李侍郎,小心被人聽見。魏進忠的人還在暗處盯著。”李仁直起身,抹了抹眼角的淚:“聽見又如何?謝太保為百姓死,我為他喊冤,有何不敢?”他想起謝淵常說的“民心是江山的根”,如今根還在,謝淵卻不在了。
路過吏部尚書李嵩的府邸時,看見門口掛著紅燈籠,隱約有絲竹聲傳出來。李仁的牙咬得咯咯響——謝淵在刑場流血,李嵩卻在府中享樂,這就是所謂的“官官相護”,這就是謝淵用命守護的朝堂。
秦飛看出他的怒氣,勸道:“李侍郎,李嵩是魏進忠的人,如今魏進忠的罪證快齊了,等陛下徹查,他們一個都跑不了。”李仁點點頭,卻還是覺得心口堵得慌。他想起三年前,李嵩為了兒子的官職,給謝淵送過黃金百兩,被謝淵當眾扔了出去,說“吏部是選官的,不是賣官的”。
回到府邸時,管家迎上來,臉色慌張:“大人,玄夜衛文勘房主事張啟在書房等您,說有要事。”李仁心裡一緊,張啟是秦飛最信任的人,專精文書勘驗,謝淵案的“證據”就是經他手複核的,他來,定是有新發現。
走進書房,張啟立刻起身,遞過來一卷文書:“李侍郎,這是我連夜從鎮刑司舊檔裡抄出來的,謝太保‘通敵’的密信,墨痕是新的,紙質卻是三年前的舊紙,明顯是偽造的。還有邊軍糧餉賬冊,和戶部存檔的差了六十萬石,都進了魏進忠的私庫。”
李仁接過文書,指尖撫過那些紅圈標注的疑點,手又開始抖。張啟接著說:“負責偽造密信的劉百戶,今日午時被魏進忠滅口了,屍體拋在亂葬崗,我已經讓人找到,屍身上有鎮刑司的刑傷。”
“魏進忠真是喪心病狂。”李仁把文書拍在桌上,茶水濺了出來,“謝太保當年彈劾他克扣糧餉,他就懷恨在心,如今竟構陷他通敵,真是天理難容。”他想起謝淵在朝堂上與魏進忠的爭執,謝淵拍著案幾道:“你拿將士的命換錢,和北元有何區彆?”
張啟壓低聲音:“秦指揮使讓我轉告您,三日後是陛下的生辰,劉玄首輔會借賀表之機,把這些罪證呈上去。到時候北元使者也會到場,當麵指證魏進忠。”李仁點頭,他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也是最險的機會——翻案就等於說陛下錯了,弄不好就是滿門抄斬。
送走張啟後,李仁獨自坐在書房,看著桌上謝淵的《北疆防務考》。那是他親手抄錄的,上麵有謝淵的批注:“守邊如守家,不可有絲毫懈怠”。他想起謝淵的家人,謝淵的妻子早逝,隻有一個幼子,如今還在鄉下,不知道父親已經遇害。
第四節殘燭
李仁讓管家端來一碗小米粥,粥熬得濃稠,飄著幾粒枸杞,卻怎麼也咽不下去。粥的熱氣熏得他眼睛發酸,眼前總浮現謝淵臨刑前的模樣,脊背挺得筆直,像文華殿前的漢白玉柱,從未彎過一絲一毫。他想起自己剛入兵部時,謝淵手把手教他看軍圖,粗糲的手指點在“宣府衛”三個字上,說“這每一條線,都是將士的命,漏看一筆,可能就是幾十條人命”。
窗外的風刮得更緊了,吹得窗欞“吱呀”響。李仁起身走到窗前,看見玄夜衛的暗探在街角值守——是秦飛派來保護他的,他知道,從他接下監斬詔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站在了魏進忠的對立麵,再也退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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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袖中拿出那半塊兵符,放在燭火下看。兵符上刻著“宣府衛”三個字,是永熙帝的禦筆,邊角被謝淵摩挲得圓潤,帶著體溫的暖意。永熙帝當年托孤時,拉著謝淵的手,也拉著他的手,說“朕把江山交給你們了,守好百姓”,如今江山還在,謝淵卻成了“逆臣”,這讓他怎麼對得起先帝冰涼的靈位,怎麼對得起謝淵磨圓的兵符。
突然,門外傳來輕微的響動。李仁握緊了佩刀,卻看見管家端著一盞新的燭台走進來,燭火很亮,照得書房裡的影子都晃了起來。“大人,這燭是秦指揮使讓人送來的,說能照得亮些,您也好連夜看文書。”
李仁接過燭台,燭油滴在他的手上,燙得他一縮,卻突然覺得清醒了些。他知道,謝淵的死不是結束,是開始。他要帶著謝淵的兵符,帶著那些罪證,為謝淵翻案,為那些被魏進忠害死的將士翻案,為大吳的江山掃清陰霾。
他重新坐回書桌前,拿起筆,在紙上寫下“謝淵案疑點”幾個字。然後一條一條列下去:密信偽造、糧餉不明、證人滅口、官官相護。每寫一條,他的手就穩一分,他的決心就堅定一分。
寫到“德勝門戰功”時,他停住了筆。那年北元圍城,謝淵帶著他和秦飛,在城樓上守了七天七夜,水米未進。最後一天,謝淵中了箭,還笑著說“再堅持一下,援軍就到了”。如今援軍到了,謝淵卻不在了。
燭火突然跳了一下,映在他前襟的血痕上,像一朵開在暗夜裡的花。李仁想起謝淵最喜歡的花是梅花,說“梅花生在寒天,有骨氣”。如今謝淵的血,也像梅花一樣,開在了這寒夜裡,開在了這汙濁的朝堂上。
他把寫好的疑點清單折好,放進懷裡,貼身藏著。然後拿起謝淵的《北疆防務考》,一頁一頁地看。看到“宣府衛需增兵三千”時,他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滴在書頁上,暈開了謝淵的批注。
夜已經深了,遠處傳來更夫敲梆的聲音,四響,醜時到了。李仁站起身,走到院子裡,對著刑場的方向深深鞠躬。夜風很冷,卻吹不散他心中的熱血——他知道,這條路很難,但他必須走下去,為了謝淵,為了江山,也為了自己的良心。
第五節驚夢
李仁趴在書桌上睡著了,手裡還握著那半塊兵符,兵符的棱角硌著掌心。他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德勝門,城樓上的燈籠紅得像火,謝淵穿著銀甲,甲胄上的血已經擦淨,笑著對他說:“李仁,你看,北疆的烽火熄了,百姓在城樓下種麥,麥穗黃得晃眼。”
他剛要回話,就看見魏進忠帶著一群鎮刑司的人衝了上來,手裡拿著“通敵”的文書,對著謝淵高喊:“謝逆,陛下有旨,拿你歸案!”謝淵拔出佩刀,卻被石崇從背後捅了一刀,血從他的盔甲縫裡滲出來,滴在城樓上的磚上,像一朵朵紅梅。
“不要!”李仁衝上去,想攔住魏進忠,卻被李嵩死死拉住。李嵩的聲音很陰:“李侍郎,識時務者為俊傑,謝淵是逆臣,你彆跟著他送死。”他掙紮著,卻怎麼也掙不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魏進忠的刀,刺向謝淵的胸膛。
“李仁,記住我的話,魏進忠的賬,一定要算。”謝淵的聲音越來越弱,卻依舊堅定。李仁哭著點頭,看著謝淵倒在城樓上,眼睛望著北疆的方向,沒有閉上。
他猛地驚醒,冷汗浸透了官袍。窗外的天已經蒙蒙亮了,燭火已經燃儘,隻剩下一截燭淚,像凝固的血。他摸了摸懷裡的疑點清單,還在,那半塊兵符也還在,溫熱的,像謝淵的體溫。
管家走進來,端著一盆熱水:“大人,該洗漱了,卯時還要上朝。”李仁點點頭,接過毛巾,擦了擦臉。水很涼,卻讓他徹底清醒了——夢是假的,但謝淵的死是真的,魏進忠的罪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