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禦書房海棠開得盛,落英沾在謝淵的《民本策》上,粉白與墨色相襯,倒似忠魂凝香。蕭桓披素色常服坐於案前,指腹撫過“民為邦本”四字拓片,那是謝淵臨刑前手書的絕筆,字跡力透紙背,末尾一點墨漬,是當年濺落的血痕暈開的。
“父皇,江南漕渠捷報。”蕭燊執奏疏入內,見禦案上擺著新拓的謝淵墨跡,邊角已被父皇摩挲得起毛,“江澈奏稱,渠通水暢,今年夏糧可早運京十日,沿途州縣百姓,都在閘口立了謝公牌位。”
蕭桓抬眸,濁眼映著燈輝,竟有淚光:“朕當年撕了他的諫疏,罵他‘民重君輕’,如今才知,他守的不是民,是朕的江山。”他取過案上青銅鎮紙,那是謝淵守雁門時所得的匈奴遺物,上刻“保境”二字,“他在雁門臥雪三載,甲胄結霜如冰,遞來的奏報卻全是‘軍糧足、民心安’,從不說自己斷了三根手指。”
蕭燊將奏疏鋪展,指給蕭桓看:“您看這句,‘渠畔種棠梨,皆依謝公遺法,來春可成蔭’。謝太保當年說‘棠蔭護民,如臣護君’,如今江南百姓摘梨時,都念著他的好。”
蕭桓忽然劇烈咳嗽,內侍忙遞上帕子,卻見帕上沾了血絲。他擺手示意無事,枯手按住《民本策》:“朕昨夜又夢到他,還是當年丹墀諫言的模樣,袍角沾霜,額角流血,仍叩首說‘陛下莫忘百姓’。”他拭去眼角濁淚,“朕已下旨,將‘民為邦本’四字刻在太和殿丹陛石上,凡登殿者,都要踩著這四個字過——朕要讓後世君王都記著,誰才是江山的根。”
蕭燊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棠花瓣,輕放在拓片旁:“兒臣已命國子監,將謝公遺策抄錄百本,頒給新科進士。
夜漸深,宮燈將二人身影投在牆垣,與謝淵的畫像重疊。窗外月升東天,清輝漫過禦案,照得“民為邦本”四字愈發清晰。蕭桓望著案上遺策、拓片與棠花,忽然笑了,聲音輕得像歎息:“謝淵,你看這江山,月照萬裡,棠蔭遍地——你的忠骨雖埋塵,可這山河,已被你護得穩穩的。”
風過海棠,落英簌簌,似孤臣應答。禦書房的燈,亮至天明,映著丹陛石上初刻的字跡,也映著這江山萬裡的春聲——那是忠魂護佑的安穩,是民本凝就的新生。
口占一絕
潮生潮滅海天悠,浮名寵辱俱當休。
舉觴對風輕莞爾,山河入盞醉新秋。
人生海海,輸贏興廢勿須愁。
觀古察今青簡在,赤心一片鑒春秋。
禦書房銅壺漏下三鼓。銀絲炭火勢漸頹,殘燈映得蕭桓形銷骨立的身影投在牆間,與案後謝淵的絹本畫像重疊,恍若君臣隔世對坐。他麵前鋪著澄心堂素紙,徽墨研得濃亮如漆,一支紫毫筆顫懸指間,筆尖卻遲遲未敢觸紙——紙上已用淡墨勾出“民為邦本”四字輪廓,筆意遒勁,正是謝淵生前的風骨。
“陛下,徽墨漸涼,臣再為您研一丸?”內侍輕足趨前,捧著新研的墨錠,卻被蕭桓揮手厲聲斥退。他枯指緊攥筆管,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如霜,目光死死凝在案頭謝淵的真跡拓片上——那字鐵畫銀鉤,“民”字落筆沉如墜石,“邦”字豎筆銳若寒劍,原是謝淵手書的諫疏筆跡,當年卻被他怒不可遏地擲於丹陛,罵其“迂腐惑主”。
筆鋒終於觸紙,蕭桓刻意摹仿謝淵的藏鋒之勢,卻在“民”字的撇畫處滯澀如堵。他忽然憶起深冬,謝淵冒雪入諫,錦袍凝霜如鐵,將寫著“民為邦本”的諫疏拍在禦案上:“陛下若耗國庫修離宮,江南饑民便要凍斃!”彼時他龍顏大怒,撕毀奏疏擲其麵,謝淵卻伏地叩首,額角血浸朝服仍直言“臣死諫不避斧鉞”。
“糊塗!朕當年何其糊塗!”蕭桓喉間滾出低吼,筆鋒力道失控,濃墨在紙上暈開,汙了“邦”字豎筆。他揚手擲筆,紫毫直撞謝淵的《民本策》,墨汁飛濺在“謝淵謹書”四字上,如鮮血漫碑。內侍伏在磚上不敢動——這已是本月第三次,陛下臨摹此字時動怒,一次比一次烈。
蕭桓撐案起身,踉蹌撲到畫像前,枯手撫過謝淵眉眼:“你掌兵符,朕疑你窺位;你三番諫言,朕厭你梗直。可你一死,金鑾殿再無一人敢說‘百姓饑寒’!”他劇烈咳嗽,指縫滲血濺在畫像衣袂上,“如今漕渠通、烽煙靜,全依你遺策——朕才懂,‘民為邦本’是江山的根!”
蕭燊奉參湯入內,剛跨進門檻便皺了眉——銀絲炭火勢已弱,父親肩頭的貂裘滑到肘彎。他先不提參湯,快步上前為蕭桓攏好裘衣,又取過銀箸撥旺炭火,火星濺起時,才捧著參湯遞到父親手邊:“父皇,參湯熬得稠了些,您胃寒,暖著喝剛好。”他俯身拾起紫毫筆,指腹擦去筆杆上的墨漬,“這支筆杆涼了,兒臣去用溫水燙燙再給您。”蕭桓接過參湯卻置案角,目光膠著汙損的素紙:“不必燙了,拓印百份‘民為邦本’,蓋玉璽發往各州府——你親自盯著刻版,彆漏了朕的朱批。”蕭燊剛應下,就見父親枯手伸來,輕輕覆在他手背上,“當年朕若聽你謝太保的,何至於今日費這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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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民為邦本”拓片抵江南時,蘇州知府李董正巡查漕渠。渠水奔騰,糧船穿梭,百姓在堤上插滿謝字旌旗。見拓片上蕭桓的朱批“謝淵忠骨,朕愧不及”,李董跪地捧紙落淚——當年他是謝淵舉薦的寒門吏,因魏黨構陷被貶,如今正是依謝淵治水舊策疏浚漕渠。
李董將拓片懸於府衙正堂,每日升堂前先誦讀謝淵《民本策》節選。有鹽商勾結縣丞抬價,他按拓片旁附的“懲貪律”,當即鎖拿人犯,追繳贓銀賑濟災民。百姓送來了“謝策重生”的匾額,李董望著匾額輕歎:“太保,您當年的願,如今總算成了。”
消息傳回禦書房,蕭桓正聽蕭燊奏報西北軍情。蒙傲將軍按《守邊錄》“軍戶屯田”之法,讓邊軍墾荒種糧,秋糧收成翻番,韃靼探子見邊軍糧足馬壯,竟不敢近邊塞半步。蕭桓取過謝淵的畫像,用錦帕細細擦拭:“你看,你的兵策護了邊,你的民策安了內,大吳離不得你。”
蕭燊將各州府的奏報在禦案上碼齊,最上麵放著周霖的自省書,特意折出“自請減俸”那頁。他扶著蕭桓的手腕,讓父親的手指落在奏疏上:“周尚書說,當年他若像謝太保般死諫,您或許就改了主意。兒臣準他牽頭鹽稅改革,還把謝太保‘官督民銷’的手劄給了他——您看這批注,是謝太保當年算的鹽價細賬,比戶部的冊子清楚多了。”蕭桓指尖劃過泛黃的手劄,忽然咳了兩聲,蕭燊忙取過帕子遞上,又為他順氣。“你做得對。”蕭桓喘勻氣道,“明日召周霖來,朕要親自告訴他,當年不是他的錯,是朕的眼被蒙了。”他望著蕭燊,“你比朕細心,連手劄都記得給人送去——這江山交你,朕放心。”
入夏後江南多雨,漕渠水位暴漲。江澈捧著謝淵當年的治水圖紙入禦書房時,蕭桓正與蕭燊對著《民本策》“水利篇”討論。圖紙邊緣泛黃,卻用朱砂清晰標注著“分洪口”“滯洪區”,江澈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按此圖在下遊設三座分洪閘,可保漕渠無虞。”
蕭桓接過圖紙,指腹撫過“蘇州段”的朱砂批注,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這是謝淵康定六年繪的,那年你才八歲,跟著朕在禦花園玩雪,他捧著這圖跪在殿外,凍得嘴唇發紫。”蕭桓忽然哽咽,“朕那時隻算國庫的賬,罵他‘勞民傷財’,把圖紙扔在他臉上。他卻私藏副本,托人交給江澈之父——他比朕上心啊。”蕭燊見父親眼角滾下淚來,忙取過暖帕為他擦去,又將自己的狐裘解下披在父親肩上:“父皇,當年您是被魏黨迷了耳目。如今兒臣按這圖紙修閘,就是替您、替謝太保了了心願。”蕭桓攥住他的手,掌心的老繭蹭過蕭燊的手背,“朕的心願,是你往後彆再犯朕的錯。”
蕭燊當即以監國身份下旨,令江澈征調民夫築閘,糧款從鹽稅增收中列支。周霖尚書親自押送糧草赴江南,見江澈與民夫同吃同住,腳掌磨出血泡仍指揮施工,感慨道:“謝太保當年也是這般,為修堤三日不卸甲。如今太子推行他的策,真是續了他的魂。”
七月汛期,暴雨連下十日,漕渠上遊山洪暴發。江澈按圖紙開閘分洪,三座水閘依次泄洪,下遊州縣竟無一處被淹。百姓們扛著鋤頭趕到閘邊,自發加固堤壩,口中喊著“謝太保保佑”。江澈站在閘上,將拓片綁在旗杆上,雨水衝刷下,“民為邦本”四字愈發清晰。
捷報傳入宮時,蕭桓正臨摹“民為邦本”,蕭燊悄悄站在身後,見父親筆下的“民”字終於沒了滯澀,竟有幾分謝淵的神韻。他輕咳一聲,將捷報遞上:“江澈奏報,三座水閘全頂住了山洪,蘇州百姓在閘邊立了謝太保的長生牌。”蕭桓停筆,讓蕭燊坐在對麵,把筆塞到他手裡:“你寫寫看。”蕭燊提筆落紙,剛寫半個“邦”字,就被父親的手按住:“豎筆要直,像謝太保的脊梁;收鋒要穩,像你護著百姓的心。”他手把手帶著蕭燊寫完,指著字笑道,“比朕當年強多了。”又將字交給蕭燊,“送去江南刻在水閘上,再追封謝淵為‘忠肅公’——你親去蘇州頒旨,就說這是朕和你的意思。”蕭燊接過字,見紙末添的小字“朕欠他的,用江山來還”旁,又多了父親補的“亦盼吾兒承之”。
秋闈過後,虞謙都禦史的密折送到禦書房——河南學政張啟貪墨科舉銀兩,收受賄賂替換考生名次,其中有位寒門學子的考卷,竟與當年謝淵舉薦李董的文風如出一轍。蕭桓將密折拍在案上,指著謝淵的畫像:“連科舉都敢舞弊,是忘了‘民為邦本’的拓片了嗎?”
蕭燊已令刑部封鎖河南學政衙門,他將學子的考卷呈給蕭桓:“這學子叫沈硯,論策寫‘百姓無恒產則無恒心’,全是謝太保的思路。張啟收了世家的錢,把他的考卷壓下,換成了世家子弟的劣卷。兒臣已將沈硯召入京城,親自考較,確有真才實學。”
“按《大吳律》斬立決!”蕭桓聲音冰冷,“當年謝淵就是因為查科舉舞弊,才與魏黨結仇。朕那時護著魏黨親信,寒了他的心。如今張啟敢重蹈覆轍,便是沒把‘民為邦本’放在眼裡!”他取過謝淵的《治吏策》,翻到“嚴懲貪腐”篇,“把這篇抄給百官,讓他們看看謝淵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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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那日,蕭燊親去監斬。張啟臨刑前哭求饒命,說自己是皇親遠支。蕭燊拿出拓片,指著“民”字:“謝太保當年為護寒門學子,敢與魏黨死磕;父皇如今為守律法,連自家族親都斬過。你貪的不是銀子,是百姓的希望,該斬!”圍觀百姓齊聲叫好。
蕭燊回宮時,遠遠就聽見禦書房的讀書聲——是父親在教沈硯讀《民本策》。他輕推門,見蕭桓正拿著銀匙,給沈硯麵前的茶碗添蜜:“寒門學子讀書不易,彆總喝苦茶。”沈硯慌忙起身行禮,蕭桓卻擺手讓他坐,轉頭對蕭燊道:“你來得正好,沈硯對‘減賦紓民’的見解,比當年謝太保初提時還細。”他拉過蕭燊,讓他坐在沈硯身旁,“授他翰林院編修,跟著周霖學鹽稅改革——你親自帶他幾日,把謝太保的手劄給他講講。”蕭燊剛應下,就被父親拽著袖口,低聲道:“當年朕要是也這般待謝淵,他或許就不會……”蕭燊拍了拍父親的手背:“父皇,如今待沈硯,也是在補當年的遺憾。”
冬雪初降時,西北急報入京:韃靼可汗趁蒙傲病重,親率五萬騎兵襲擾雁門關,烽火台已燃最高級彆的狼煙,守將趙烈懇請援兵。蕭燊捧著急報入禦書房,見蕭桓正對著謝淵的《守邊錄》出神,案上擺著雁門關布防圖,紅筆圈著“伏兵穀”三字。
“父皇,蒙將軍病重,兒臣請掛帥出征!”蕭燊單膝跪地,甲胄碰撞金磚發出脆響,手中緊攥謝淵的調兵符。蕭桓連忙扶起他,指腹撫過他臉頰——這張臉,既有自己的輪廓,又有幾分謝淵的剛勁。“你八歲時,謝淵教你騎射,說你有‘守土之相’,如今果然沒說錯。”他取過布防圖,讓蕭燊湊到燈前,用朱筆圈出“伏兵穀”:“謝淵當年以五千兵破三萬敵,靠的不是勇,是算——你看這穀口的窄處,正好能擋騎兵;穀後的緩坡,能藏伏兵。”他忽然握住蕭燊的手,將調兵符按在他掌心,“這符朕存了十年,今日給你,不是讓你學謝淵的‘剛’,是學他的‘穩’。”
蕭桓取過《守邊錄》,翻到“寒地戰法”篇:“韃靼騎兵雖快,卻不耐寒。你讓士兵帶足火油、柴草,在穀中設伏時縱火,濃煙可迷其視線,凍土上撒上鐵蒺藜,斷他們退路。這都是謝淵當年總結的法子,朕當年嫌繁瑣,如今全是保命的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