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班吉的那一刻,天還沒亮,烏班吉河沉睡在霧氣深處。越野車在城郊紅土路上發出微弱引擎聲,把我和行李緩緩送往北方。窗外黑暗如沉默的幕布,偶爾有犬吠與蟲鳴從村落深處傳來,又迅速被天邊的風卷走。
這一次的出發,與以往大不相同。我的目的地不是一座城市,而是地圖上快要消失的一個名字——比勞。它不擁有任何耀眼的符號,甚至在許多地圖上隻是模糊的灰點,是中非共和國最北端的一線喘息,也是撒哈拉南緣的一塊邊陲之石。越往北,越是有一種歸零的孤獨感,仿佛一切人間煙火都在身後被風吹散,隻剩下靈魂與土地單獨對話。
我翻開《地球交響曲》,寫下:
曠野回聲與風之印記。
從班吉到比勞,沒有一條順暢的大路可選。我們一路向北,先是直行至恩代萊,再轉向西北,進入那條被稱為“戰地之路”的土道。路麵塵土飛揚,深深淺淺的車轍像歲月留下的皺紋。三次陷車、兩次繞行、一次輪胎爆裂,在野草和紅土地帶間,我們用四天的時間,才終於將地圖上的點變成現實的腳印。
途中景色不斷變換,最初是濃密林帶,慢慢退去隻剩稀疏高草,繼而變為低矮的灌木叢和裸露的紅土。遠望時,天如蒸騰的蒼白布匹,將大地壓得沉甸甸。風一陣陣刮過,帶走了濕潤和綠意,隻剩粗糲與炙熱。
司機阿希姆寡言而穩重,是祖魯族後裔,他的目光像鹽井般幽深。直到第四天傍晚,夕陽將天邊染成赤金色,一群駱駝如流雲般穿行於曠野,他才低聲道:“前麵就是比勞了。”
那一刻,我把額頭貼在車窗,看著駱駝隊投下的影子在金紅暮色中延展。此時我才深刻體會到:比勞,是一切地理符號都逐漸消失的儘頭,是繪圖者筆尖上最後一抹斑斕。
我默念:
“比勞,是邊界的回聲,更是世界的盲點。跨出一步,腳下就是無字的曠野。”
傍晚時分,終於抵達比勞。這裡不像一座城市,更像一處縮在曠野懷抱中的舊夢。村落隻有數十間泥磚屋舍,三間簡陋小鋪,一所由聯合國搭建的藍頂帳篷學校,和一座石頭清真寺。空氣熱得乾燥,地麵滿是龜裂的紅土。天色褪去光芒時,一群少年正用廢舊輪胎踢球,他們見到我和阿希姆,帶著好奇與笑意走近。
“你是中國人嗎?”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眨著眼問我。
“我來自遠方,是個講故事的人。”我笑答。
他們聽得似懂非懂,卻都咧嘴大笑。這裡的人會說多種語言——桑戈語、阿紮語、蘇丹口音的阿拉伯語、簡易法語。阿希姆解釋道:“這裡的人,祖上是牧人、商隊、逃難者,每一代都在換語言,但都沒走出這片土地。”
夜裡,馬赫迪老人邀我在土牆下聊天。他皮膚皺紋如風刻的地圖,聲音像旱地上的風鈴。“你知不知道,比勞不意味著‘邊界’,它其實是‘我們還在’。”
我靜靜記下:
“比勞,是被世界遺忘的角落,也是自我證明的宣言——我們還在,未曾消失。”
清晨,陽光還未炙熱,比勞的集市便開始了。所謂集市,不過是一片用腳步踩平的紅土地,幾張破舊麻袋,鋪上鹽、乾糧、手工皂、煙草、駱駝奶、子彈殼、鏽蝕的電池。交易靜悄悄進行,沒有叫賣,沒有討價還價,每個人都像是以時間和命運為賭注,把手中的物件緩緩傳遞出去。
我在一位黝黑婦人的攤位前買了瓶花草油,她說:“這油能治傷,也能祈禱。”我問油從何來,她答:“從草原,從祖母的鍋裡,也從夢裡。”
這一句話仿佛是比勞本身——荒野孕育、歲月熬煮、夢境交融。這裡每一件物品都是一次流浪,每一滴汗水都記錄著某個家族的足跡。
我在《地球交響曲》寫下:
“比勞的集市,是被風吹散的記憶,每一件物品都像一場歸途未完的旅程。”
比勞唯一的石建築是一座小巧清真寺,穹頂斑駁,牆麵刻有模糊的手指印痕。清晨祈禱時,我隨阿希姆走進寺內,和村民們一同俯身朝拜。教長阿卜杜勒須發斑白,是從蘇丹逃荒而來的老者。他領誦的聲音低沉有力,像曠野夜風,溫和卻不容忽視。
儀式結束後,我問:“你們靠什麼度過所有艱難?”他望向清晨蒼白的天空,輕聲說:“靠風。隻要風還在吹,我們就還活著。”
那一刻,我在他皺紋深處看到比勞真正的靈魂。風是看不見的高牆,是記憶與信仰的連接,是所有逃難者和孤旅人的護身符。教長說:“在這裡,隻有被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我默默寫下:
“比勞是風築的村落,靠信念紮根,哪怕沙漠淹沒了道路,也帶不走我們在風中的名字。”
夜幕降臨,曠野仿佛一下子放大了寂靜。村裡人喜歡圍坐火堆,孩子們在火光裡跳躍、嬉戲,長者則靜靜地盯著火苗。阿希姆遞給我一碗奶茶,奶香裡有鹹味和沙塵的苦澀。馬赫迪老人緩緩開口:“這裡沒有電視,沒有電,隻有故事和風。你聽得見風裡有聲音嗎?那是祖先在講路上的夢。”
火堆映紅了他們的臉,也照亮了我心底某處久違的孤獨。此刻我明白,比勞的真實不在於地理,更在於被人遺忘的靈魂如何彼此依偎。這裡的人用微弱的火光、彼此的陪伴和幾句簡單的歌謠,熬過一夜又一夜的無邊曠野。
我寫下:
“在比勞,孤獨是常態,但團聚也是本能。夜裡燃起的火,既照亮了眼前,也溫暖了遙遠的明天。”
第三天清晨,東邊的天空剛剛泛起魚肚白。我背好行囊,和村民們一一擁抱告彆。阿希姆拍拍我的肩膀:“如果你記得比勞,比勞就不會消失。”孩子們給我一枚貝殼,說是“守護邊界的種子”。
我踏上前往朱巴的沙道,坐上軍用卡車,朝著更遙遠的北方駛去。車輪卷起的塵土漸漸吞沒比勞,村落、清真寺、火堆、風聲與一切人的叮嚀,都化作我背後的溫柔風聲。
翻開新一章:
第六百四十六章,朱巴。尼羅河源的青光之城,新國之上的搖曳火焰。
此刻,我再回頭望比勞——那座風中的村莊依然站在曠野的中央,像一顆倔強的心臟,安靜卻有力地跳動著。
我低聲道:
朱巴,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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