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明德盧是一座沉思的海崖,那麼怒瓦克肖特,便是風中行者的最後一站。它沒有森嚴古牆,也無摩天塔影,卻以一種古老沉穩的姿態,佇立在撒哈拉與大西洋交界的黃昏之中。
飛機滑翔而落之際,窗外是一片黃金翻湧的世界。廣袤的黃沙像一張鋪展的樂譜,而怒瓦克肖特便是那片譜麵上的唯一音符。道路如黑線延伸,建築低平有序,仿佛城市本身就是沙漠的一部分,被風塑形,被陽光灼刻。
我走下舷梯,腳踏炙熱土地,乾燥空氣中彌漫著紅土與鹽堿的味道。一位司機告訴我:“這座城市白天屬風,夜晚屬夢。”
在市政街頭,我遇見穆罕默德——一位年逾七旬的圖阿雷格老人。他帶我漫步舊區,講述城市如何從一處漁村,在獨立之後被選為首都,從三百頂帳篷擴張為如今百萬人的居所。
“這城沒有根,”他撫著沙地,“它的根在腳下旅人心裡。”
我寫下:“怒瓦克肖特,是一座由過客馴服風沙,用祈禱打下地基的沙上之城。”
我們走過集市,一處露天茶攤前,老人忽然停下腳步。他說,過去每個黃昏,茶水都會成為一家人唯一的團聚儀式。如今他每晚仍獨自泡茶,敬給已逝的親人。他遞給我一杯濃茶,苦澀之後湧上喉頭的那絲甘甜,像這座城市的本質——不輕易迎合,卻回味悠長。
走出茶攤時,我看見一位男孩蹲在街角,用沙子搭建一個微型城堡。風吹來,他一次次重新堆起。我蹲下問他:“為什麼不換彆的玩?”他抬頭笑著說:“因為我想讓它比風還久。”那一刻,我心裡泛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又走不遠,我聽見一陣吟唱,那是一群女孩圍坐在井邊,以樹枝敲擊鐵桶作節拍,唱著關於風中母親的古老歌謠。她們的聲音低柔卻堅定,讓我久久佇立。
在城市中央,我步入國家清真寺。這裡不宏偉,卻肅穆。禮拜廳中,一排排朝拜者跪伏,額頭貼地,聲音仿佛從大地深處緩緩湧出。
伊瑪目告訴我:“信仰在這裡,不是一句口號,而是一種存活方式。”
他領我穿過寺內走廊,指著牆上一句書法:“風若東來,願我心中有燈。”
我在《地球交響曲》上寫道:“信仰,在沙漠不是高高在上的審判者,而是黃昏時不滅的燈盞。”
午後,我坐在寺外的石階上,望見一位年輕母親帶著兩個孩子默默禱告。她告訴我:“在沙中生存,最需要的不是水,而是心的平靜。”
隨後她遞給我一串念珠,那是她丈夫在礦場殉職前留下的。“他總說,風會帶走苦難,但願留下光。”我接過念珠,指間滾動,仿佛摸到了一個家庭曾經堅守的希望。
黃昏將至,一位老人坐在寺門旁的石椅上,手中持著一把木雕拐杖。他低聲對我說:“年輕人,你若在風中走得太久,彆忘了問一問,自己是不是也變成了風。”那句話在我心裡漾開了漣漪。
傍晚,我來到西郊漁港。這裡的空氣中不再乾燥,而是潮濕鹹澀。漁船一艘艘歸來,浪花翻滾,海鷗低飛,叫聲如訴。
我幫一位漁夫將魚筐抬上岸。他叫法赫德,年僅二十二,卻已出海五年。他說自己曾在暴風雨中失去父親,從此每次出海都在胸前刻畫一個符號,那是願風溫柔的祝詞。
我望著他身上斑駁的曬痕,寫道:“沙漠教他忍耐,海教他冒險;他用漁網捕夢,用信念穿越濤頭。”
夜色降臨,漁港的石堤邊,一群少年坐在岸邊,邊唱邊修補漁網。他們的歌聲並不高昂,卻有一種令人動容的溫柔。他們唱到“每一隻歸來的船,都是心臟的跳動。”
我在心裡悄然應和:原來,在風浪之間,他們用最柔軟的聲音,守住最堅韌的希望。
一位老漁夫走近我,遞來一塊破舊船帆,上麵縫著一段字跡褪色的布條:“大海不是敵人,它隻是提醒你彆忘了岸。”我望著那段布條,仿佛看見一個少年手捧信仰,立於濤頭。
不遠處,一個女孩坐在翻倒的船殼上,手中編織著細密的麻繩。我問她在做什麼,她說:“我要做一張小網,等我哥哥出海歸來,把他的夢都撈住。”她年紀不過十歲,卻仿佛比風還懂得堅持。
在舊城邊緣,我結識一位叫薩伊德的青年畫家。他的家是半泥半帆布的簡屋,牆壁上掛著用沙礫與茶葉染製的畫作。他的畫裡沒有人臉,隻有風、山與無名旅人。
我問:“你為何畫不清人物?”
他說:“因為我們都在途中,身份隻是片刻,影子才是真實。”
我忽覺喉間一緊。
我們並肩坐在屋簷下喝甜茶,遠處孩子們在沙地上追逐風箏,風箏用破布縫製,尾巴飄揚如星辰。我寫道:“怒瓦克肖特不是沙的終點,而是夢的起點。”
他邀請我走進他的小畫室,一張畫布上正畫著遠方的瓦丹。他說:“那是我父親出生的地方,他走過四百公裡來這裡,而我正準備背上畫具走回去。”
我望著那幅尚未完成的畫,似乎看見一條沙路在月光下蜿蜒延伸。
“你會找到它的。”我說。
他笑了笑,“風會告訴我。”
離開他的小屋時,我回頭看了一眼那扇木門,上麵刻著一句話:“風停之處,便是歸處。”那句話深深嵌進了我心底。
臨彆前夜,我再次來到海邊沙丘。燈光稀疏,星河灑落,整座城市仿佛沉入夢境。
我跪坐在沙上,鋪開《地球交響曲》,將整段旅程寫作一封詩信:
“這裡無鐵軌,卻不曾止步;無高峰,卻引我仰望;無樹蔭,卻讓靈魂棲息。”
遠處傳來駝鈴聲,是晚歸的商隊在黃沙中穿行。那鈴聲與我內心的鼓點重疊,仿佛我也是這沙海中沉默的一員。
我寫下最後一段:
“怒瓦克肖特不喧囂,卻有節奏;不富裕,卻有尊嚴;不張揚,卻足夠真實。”
我抬頭看向東方。
遠方,是瓦丹,那座被風埋藏,卻始終不倒的古堡遺跡。它在召喚我。
我背起行囊,在黃沙中輕聲道:
瓦丹,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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