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翻開《地球交響曲》的新一頁,我都仿佛聽見世界在輕聲低唱。而這一次,那旋律來自沙漠深處,一座名為瓦丹的沉默古城。
從怒瓦克肖特出發,我踏上了朝北的旅途。車輛沿著撒哈拉的邊緣行駛,窗外是一望無際的黃沙,太陽像熾白的火球,將整片大地炙烤成蜃氣。我沒有選擇乘坐現代化交通,而是跟隨一隊商旅改裝的駱駝隊,以最傳統的方式,穿越這片毛裡塔尼亞的北境。
幾天幾夜,風中夾雜著沙粒不斷擊打我的麵頰,烈日與夜寒交替地考驗身體。可越是艱辛,心中那份對“瓦丹”二字的想象就越清晰——那是一座時間遺落的城市,一塊埋藏在沙海深處的文化化石。
當第一道廢墟輪廓從沙丘背後露出之時,我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
瓦丹,終於現身於我眼前。
殘破的城牆、歪斜的塔樓、半塌的石屋,還有那些在風中巋然不動的石柱,像是大地長出的骨骼,訴說著曾經的輝煌。城市坐落在阿德拉爾高地的邊緣,與沙漠交錯相擁,仿佛一位古老帝國的守夜人,靜靜守望星辰與駱駝鈴聲。
我步入城內,迎麵是一股古老而厚重的氣息,如同走進了塵封的經卷。腳下是斷裂的紅石板路,兩側的牆體上刻滿了銘文與圖案,它們像是密語,等待後人破譯。
我在筆記上寫道:“這是時間與沙的契約之地。每一塊石磚,都握著過去的手。”
城中空寂,卻偶有風聲穿巷而過,如低語般喚醒沉睡的記憶。那些塔樓的尖角仿佛仍在監視遠方的商道,而破碎的門扉後,則殘存著家族與信仰的回音。我一寸寸探入這座城市的骨架中,手指撫摸著風化石壁的紋路,仿佛觸摸到幾百年前一位學者的手心。
在一處拱形門洞下,我發現幾行刻字:“願這城之魂,與風同行。”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瓦丹不是廢墟,而是靈魂凝固之後的形態。
我爬上一段傾斜的石階,站在最高的一處塔樓廢墟上俯瞰,整座古城像一首被遺忘的詩,靜靜躺在沙海之心。
當地唯一仍駐守在城中的,是一位叫伊德裡斯的學者。他年近古稀,仍每日在古城圖書館的遺址中謄寫手抄本,用鵝毛筆蘸著墨汁,在羊皮紙上勾畫曾經的輝煌。
他告訴我,瓦丹曾是十三世紀撒哈拉商路的中樞,書籍比黃金更珍貴。
“曾經,這裡有三十餘座藏書閣。”他微笑著說,“學者、旅行者、商人、僧侶都在此交彙。風帶來了沙,也帶來了思想。”
我坐在他旁邊,一起翻閱塵封手稿。那些文字間夾雜著多種古老語言,像一場跨文明的悄然對話。
“你知道嗎?”他忽然問我,“這城市的衰敗,並非一場災難,而是一次‘安靜的遺忘’。我們不是被摧毀,而是被替代。”
這話讓我震撼良久。我提筆在《地球交響曲》上寫道:“文化不會被沙漠吞噬,它隻是躲進了沙粒之間,在旅人的腳步下重生。”
伊德裡斯帶我走到一間半毀的藏書閣遺址。他指著一塊殘破的泥磚:“這裡,曾經記載一部關於星辰與信仰的經卷,後來在一次沙塵暴中化為塵土。”
夜色漸落,伊德裡斯點起一盞小油燈,將手稿妥善包裹。他低聲念誦古文咒語,如同為失落的文明做一次儀式。我看著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一筆一劃寫下曆史,也一筆一劃地守住了這座城。
他邀我在一麵斑駁牆上題字,我寫下:“歸於沉默者,終被銘記。”
夜幕降臨,我拒絕了帳篷,選擇獨自留在一間塌了一半的石屋中宿夜。天空極其清澈,銀河懸在頭頂,仿佛要墜入屋中。沙漠的夜是靜的,風偶爾掠過石縫,發出如琴弦的哀鳴。
我靠在牆角,翻開《地球交響曲》,借著星光重讀這一章剛寫的文字。忽然,有種從未有過的寧靜襲上心頭——這不是死亡的沉寂,而是時間進入靜止之後的溫柔。
我輕輕閉眼,似乎聽見過去的旅人正從旁經過:駝鈴聲、吟誦聲、燭光下沙沙作響的書頁聲……那是文明在此停駐過的聲音。
“我們每一腳踩出的沙痕,都有人走過。”我低聲說道,“而我,也終將成為他們中的一個。”
我夢見自己變成沙中一粒,被風帶起,在夜空中旋轉,又落入另一段旅程。
夢中,我站在一座更深的地下殿堂,光線從拱頂投下,照在一排排石桌之上,那是瓦丹最初的文字工坊。一位年輕學者遞給我一頁金色羊皮:“寫下你見過的一切。”
清晨,伊德裡斯帶我繞行城外。他指著一排廢墟說:“這是昔日的驛站,從撒哈拉南來的商隊會在此卸貨、換水,然後繼續北上。”
我們一起將一塊倒塌的門框扶起,他說:“你來過,便是城市的見證人。你記錄它,它便還活著。”
我問他:“你不想搬離嗎?去一個水源豐富、有電有網的地方?”
他笑道:“我住在一座消失的城市,卻擁有活著的記憶。”
這句話,我記得一輩子。
我用照相機拍下他的身影,也用文字刻下他與這城市相依為命的輪廓。之後的旅人若看到,也許會在心中點一盞燈,照亮這片沉睡千年的星塵。
離開前,我將一本隨身攜帶的小書放入圖書館遺址的角落,上麵寫著:“來自東方的旅人,曾在此駐足。”
那本書的最後一頁,我留白,隻寫了一個詞:“等候。”
我最後一次站在城牆邊,望著腳下的沙海。風吹動長袍,像是過去歲月從我身旁走過。身後的城市依舊沉靜,卻不再寂寞——因為我已將它寫進了《地球交響曲》的篇章。
我在封頁處寫下:
“瓦丹是一首用石寫成的詩,它的押韻不是詞句,而是沉默與信仰的交錯。”
我合上書,背起行囊,朝北而去。
前方,是神秘莫測的西撒哈拉,一個仍在邊緣徘徊的領地,而我的下一站,正是那片土地的心臟——阿尤恩。
我望著北方日漸滾動的熱浪與地平線,輕聲說:
阿尤恩,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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