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說越激動,身體微微前傾,帶著濃重酒氣的呼吸噴在安東尼奧臉上:“你,你剛來北京,你不清楚!那個蘇州胡同,在外城東南,偏僻得要命,遠離使館區,也遠離我們這些外國僑民聚集的東城、北城!客源?少得可憐!哪裡像這裡,毗鄰東交民巷,你知道那裡麵住著多少我們的同胞嗎?數千人!生意根本不愁的!見鬼!你…你居然連這餐廳和客房的設計,都跟我腦袋裡反複構思的一模一樣!你一定是個魔鬼,竊取了我思想的魔鬼!否則你怎麼可能一來北京,就精準地找到了我們花了整整半年時間,像獵狗一樣搜尋才找到的這個風水寶地?!”
說著,他一股無名火起,或許是懊悔,或許是嫉妒,狠狠給了身旁一直沒怎麼說話的佩拉蒂一拳:“就是你!你這個吝嗇的意大利佬!舍不得後麵那幾個月微不足道的租金!非要等等,再看看!看!等來了什麼?等來了你的這位好老鄉,把我們的夢想連窩端了!”
安東尼奧臉上掛著生意人慣有的、略帶得意的微笑,從容地向貝朗特舉了舉杯,品嘗著杯中醇厚的葡萄酒,享受著這種無意中“捷足先登”的快感。他正要開口安撫幾句,另一邊,獨眼的盧蘇已經湊了過來,帶著濃重的口音,開始了他那番似乎對任何人都要講述一遍的、顛沛流離的曆史:
“安東尼奧,我年輕的時候…嗝…就隨著歐洲的商船,還有鐵路工程隊,在奧匈帝國各地輾轉…後來,受雇於奧地利人在天津開設的‘公義行’,你知道‘公義行’嗎?一家兼營軍火與機械的大洋行!我在那裡擔任會計,兼管倉庫…去年六月,該死的,經理室裡有人擦槍走火,子彈碎片,就這麼‘嗖’地一下,擊中了我的右眼…”他指了指自己那空洞的眼窩,表情痛苦而誇張,“就…就這樣了!公司賠了我一筆錢,不算多…我就帶著這筆錢,想來北京找找投資的機會。結果呢?他媽的就趕上了義和團!你說我怎麼就這麼倒黴?!對了,”他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緊緊抓住安東尼奧的胳膊,“你這個北京飯店,這麼好,這麼有前途,要不要投資?我可以入股!我的錢雖然不多,但…”
安東尼奧一邊巧妙地掙脫盧蘇的手,一邊用眼神示意酒保再給這幾位“同鄉”和“潛在競爭對手”添酒,心中卻是不由的感慨。若王月生先生在此,定會驚歎於曆史慣性的奇妙與造物主的惡趣味。因為這三位——意圖未酬的貝朗特與佩拉蒂,以及急於投資的盧蘇——正是後世曆史上“北京飯店”最初的創始人與合夥人。按照原本的軌跡,他們會在今年晚些時候遷至此處,掛出招牌,而後經曆股權變更,最終由盧蘇獨掌大權。而王月生指示安東尼奧所做的,正是在最關鍵的時間節點上,輕輕一推,完成了這次無聲的“截胡”。
餐廳的就餐區內,已是高朋滿座,華洋雜處,觥籌交錯。其中一桌中國人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他們衣著光鮮,舉止間帶著一種亂世中尋求及時行樂的豪奢。桌上赫然用昂貴的法國紅酒佐著地道的北京烤鴨,更奇特的是,他們正饒有興致地比較著隨烤鴨奉上的鴨胗、鴨肝,與旁邊單點的一盤煎法國鵝肝之間的風味差異。
其中一位顯然是洋行買辦裝扮、被稱為“小六子”的年輕人,正殷勤地為一位衣著看似樸素、但眉宇間透著桀驁與精明的中年人布菜。小六子壓低聲音,帶著打聽秘聞的興奮說道:“三爺,您消息靈通。聽說老佛爺慈禧)如今在西安,雖說蒙難,可每天仍擺著一百零八個菜,燕窩粥也是照喝不誤,隻是不敢再穿龍袍了,改穿了藍布衫,示人以簡樸。還聽說光緒爺在那邊每日讀書,常與岑春煊討論新政,結果老佛爺知道後,心裡不痛快,把他趕到偏殿抄寫佛經去了。三爺,您覺得這些傳聞,有幾分真,幾分假?”
“切,”那位被稱作三爺的中年人鄙夷地哼了一聲,用手中精致的餐巾擦了擦嘴角,“小六子,你小子也是出過洋、見過世麵,如今跟著洋人混飯吃的了,怎麼小時候好聽牆根、好傳閒話這毛病,一點兒沒改呢?你爹當年給我家老爺趕馬車的時候,那嘴可是嚴實得像上了鎖的匣子!”
小六子被數落了也不惱,反而陪著笑臉:“三爺,您教訓的是。我這就是嘴碎,改不了!您多擔待。這不是打小在四九城裡長大,就好打聽個天家的閒話,出去也好跟人吹噓幾句麼?跟留不留洋沒關係,是骨子裡做下的毛病了!”
三爺眯著眼,看了看桌上已是杯盤狼藉的景象,又掃了一眼周圍喧鬨的食客,似乎覺得此地還算安全。
小六子立刻會意,連忙招手叫來跑堂的,又點了一份烤牛排,然後急切地催促道:“三爺,您要是有新鮮的一手消息,可得給侄子我透露點兒,讓我也長長見識!”
見跑堂轉身去後廚傳菜了,三爺這才滿意地用牙簽慢條斯理地剔了剔牙,然後身體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掌握內幕的優越感,神秘地說道:“你小子還算機靈。告訴你,彆看西安離咱這京城好幾千裡地,山高路遠,可那邊上午放個屁,咱們這邊天擦黑兒就能聞著味兒!”他謹慎地再次看了看四周,幾乎是用氣聲說道,“等著吧,馬上…就這幾天,朝廷的上諭就要出來了!端郡王載勳,賜令自儘!莊親王載漪、輔國公載瀾,發往新疆,永遠監禁,絕不寬貸!山西巡撫毓賢,直接拉去菜市口,哢嚓,正法!還有那個甘軍頭子董福祥,革職!至於英年、趙舒翹這幾個…哼,定為斬監候,是殺是留,還得看洋人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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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嚴厲?!”小六子嚇得一縮脖子,倒吸一口涼氣,“我的天爺!那可都是頂了天的宗室貴胄,說殺就殺,說流放就流放?這…”
“操,還不是他們自己作的!”三爺啐了一口,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要不是當初載漪搞出什麼‘大阿哥’那檔子糊塗事,慫恿老佛爺跟萬國開戰,哪來的後麵這滔天大禍,拳亂蜂起,八國聯軍進北京?如今洋人拿著名單逼著朝廷殺人謝罪,他們不死,誰死?該殺!”
他的話語在喧鬨的餐廳中顯得格外冰冷,仿佛預示著又一波政治風暴的來臨,而這風暴的血腥氣息,似乎已經隱隱透過北京飯店溫暖的空氣,滲透了進來。
在北京飯店另一側,一張鋪著潔白亞麻桌布的小方桌旁,兩位西洋人正對坐而飲。其中一位,年近花甲,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留著典型的普魯士式胡須,眼神銳利而深沉,正是天津海關稅務司的德國人古斯塔夫·馮·德璀琳。他在中國近四十年的經營,已讓他成為這片土地上最具權勢和影響力的外國人之一,堪稱李鴻章倚重的“洋幕僚”核心,甚至被京津外僑圈戲稱為“古斯塔夫大王”。
坐在他對麵的,是一位看起來精明乾練、滿口流利美式英語的白人男子。他自稱“懷特先生”,代表某個“不願透露名稱的西方財團”。此刻,這位懷特先生正用銀質餐叉慢條斯理地切割著盤中的牛排,語氣平淡得仿佛在談論窗外的天氣,然而說出的話語,卻讓德璀琳握著酒杯的手指不易察覺地收緊了一下。
“德璀琳先生,”懷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直視著對方,“我知道你正與胡佛先生策劃一份‘保礦手據’,意圖將開平礦務局的資產轉移給一家英國公司——貝維克墨林公司oreing&.)。我想提醒您,根據您與張翼大人簽訂的《備用合同》,您的權限僅僅是‘代理洋債’,處理債務問題,而非出售核心資產。您目前的所作所為,已構成嚴重的越權與……商業欺詐。”
德璀琳的心中猛地一沉,如同被冰水澆透。這個計劃極為隱秘,除了他、胡佛以及被軟禁的張翼等寥寥數人,外界絕無可能知曉細節,更不用說精準點出《備用合同》的權限問題。他強自鎮定,臉上浮現出外交官慣有的、略帶困惑和威嚴的表情:“懷特先生,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開平礦務局目前麵臨困境,我與胡佛先生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在聯軍控製的混亂局勢下,保護這份珍貴的產業不被俄國人或者其他勢力奪走。這是張翼大人自願的委托。”
懷特微微一笑,那笑容裡沒有絲毫暖意,反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冷漠。“保護?利用張翼被英軍扣押、生命受到威脅的機會,誘使他在一份他可能根本看不懂英文細則的文件上簽字?將‘托管’曲解為‘出售’?德璀琳先生,您在遠東幾十年,深諳東西方規則,應該比我更清楚,這種在刺刀陰影下簽署的、權責不對等的文件,其法律效力有多麼脆弱。一旦局勢穩定,清政府,或者任何一位有責任心的中國官員,都可以憑借‘脅迫’和‘欺詐’這兩點,在任何一家國際法庭上挑戰這份協議的合法性。”
他頓了頓,輕輕抿了一口紅酒,繼續施加壓力:“貝維克墨林公司,還有那位年輕的胡佛先生,他們在澳大利亞和南非的礦業交易中手段如何,您或許略有耳聞。他們是一群冒險家,成功了,財富歸他們;失敗了,他們可以抽身而退。但是您,德璀琳先生,您不同。您在中國經營了近四十年,擁有令人羨慕的地位、龐大的家族網絡和無與倫比的影響力。您的女兒們嫁入了顯赫的家庭,您的產業遍布天津。您真的願意為了墨林公司許諾的一些股份和那個虛無縹緲的‘董事’頭銜,賭上您畢生經營的一切嗎?一旦此事被定性為‘串通賣礦’——我相信清國的禦史們很樂意使用這個詞——您認為,赫德爵士還會像以前那樣維護您嗎?李鴻章中堂還會信任您嗎?您在中國建立起的一切,是否會如同這杯中的泡沫,頃刻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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