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朝雨霽公元7年8月26日清晨,雨停,氣溫26c,濕度86)
公元七年八月二十六日的清晨,持續了一日一夜的瓢潑大雨終於停歇。記朝的天空並未立刻放晴,依舊被一層厚厚的、鉛灰色的雲層嚴密地覆蓋著,但那種傾瀉而下的狂暴已然止息,隻餘下天地間一片飽含水汽的、沉重的寧靜。氣溫維持在二十六度,但濕度卻高達驚人的百分之八十六。這是一種極其濕漉漉的體感,空氣中懸浮著肉眼幾乎可見的細微水珠,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濕冷的棉絮,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和草木被過度浸泡後散發出的、略帶腐敗的氣息。都城廣州的街巷,積水未退,渾濁的水窪遍布,倒塌的棚架和衝積的雜物顯示著昨日暴雨的威力。而在南桂城,城牆內外更是如同剛被從水底撈出,石縫間苔蘚滋長,青石板路麵積水映照著灰白的天光,滑膩異常。庭院中的花草儘數耷拉著,葉片上掛滿沉重的水珠,不堪重負。整個王朝,從北到南,都仿佛一個剛從洪水中掙紮出來的巨人,雖然暴雨已停,但那無處不在的、飽和的濕氣,依舊沉重地壓迫著一切,讓萬物都透著一股劫後餘生般的疲憊與粘滯。這雨後的清晨,並未帶來煥然一新,反而更添了一份收拾殘局般的沉重與壓抑。
刺客演淩在昨夜那場狼狽不堪的撤退後,並未直接返回河南區湖州城的臨時住所。極度的屈辱、憤怒以及體力透支,讓他隻能在南桂城以北數十裡外的一處荒廢山神廟裡暫避,草草處理了身上在攻城時留下的些許擦傷和箭簇劃痕。天色微明,雨勢已停,他帶著一身的疲憊和滿腔無處發泄的怨恨,踏著泥濘不堪、積水遍地的官道,繼續向北而行。周遭是暴雨洗禮後的狼藉,斷枝落葉鋪滿路麵,河水暴漲,渾濁的激流發出轟鳴,一切都與他灰敗的心境相得益彰。
就在他行至一處三岔路口,正在辨認那被雨水衝刷得有些模糊的路標時,一個帶著幾分驚訝和熟稔的聲音從他側後方響起:
“誒?演淩?真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還弄得如此……狼狽?”
演淩猛地回頭,渾身肌肉瞬間繃緊,手下意識地按住了腰間的短刃。但當他看清來人時,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混雜著尷尬和不願多提的情緒。來人名叫演心,與他同屬淩族,年紀相仿,自幼相識,算得上是老熟人。但與此時代大多數淩族子弟熱衷於追捕單族以換取賞金的潮流不同,演心是個異類。他穿著一身半舊但乾淨的青布長衫,並未攜帶任何顯眼的兵刃,臉上帶著一種與周遭險惡環境格格不入的平和笑容,眼神清澈,仿佛隻是在這雨後清晨隨意漫步的文人。
演淩嘴角抽搐了一下,彆開臉,不欲多言,隻是含糊地、帶著濃重的挫敗感說道:“……沒什麼。不過是……抓幾個單族人,失手了而已。”他刻意省略了其中的驚心動魄、兒子被卷入的糾葛以及昨夜那場堪稱恥辱的攻城失敗。
演心走到他身邊,並未在意他身上的泥汙和隱約的血跡,隻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絲不讚同:“抓單族人?演淩,你為什麼非要執著於抓他們呢?”他輕輕搖頭,聲音如同這雨後潮濕的空氣,緩慢而帶著滲透力,“跟他們成為朋友,和平相處,不好嗎?你看這天地,雨過初霽,本該是寧靜祥和之時,我們卻非要執著於打打殺殺,抓抓補補。你不覺得累嗎?身心俱疲的那種累。”
他伸手指了指周圍被雨水洗滌過、雖然狼藉卻煥發著新生氣息的山林,繼續道:“你看,萬物皆有生存之道,何必強求,何必對立?跟我學,放下兵戈,以心觀物,與人為善,保證你活得比現在輕鬆自在,一點也不累。”
這番論調,演淩過去並非沒有聽過,但在如今新敗、滿心憤懣之時聽來,隻覺得格外刺耳和天真。他猛地轉過頭,眼中血絲未退,語氣生硬地打斷演心:“成為朋友?嗬!”他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演心,你要跟那些單族人當朋友,那是你的事!你儘管去當你的老好人!反正我不當!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的話語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圜餘地。家族的訓導、長期的敵視、賞金的誘惑,以及昨夜新添的刻骨仇恨,都讓他無法接受演心這種“化敵為友”的理念。在他看來,這不僅是軟弱,更是對族群的背叛。他不再多看演心一眼,仿佛多待一刻都會被那種“不合時宜”的平和所玷汙,徑直邁開腳步,踏著泥水,頭也不回地朝著北方,朝著湖州城的方向走去,將那試圖彌合分歧的老熟人,連同他那套“不累”的哲學,一起拋在了這濕漉漉的、彌漫著隔閡的清晨路口。演心看著他決絕的背影,隻是輕輕歎了口氣,並未再出言挽留,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惋惜與了然。
與官道上的冷清與對峙不同,南桂城內,雖然也籠罩在雨後高濕的沉悶中,但刺史府內的一處暖閣裡,卻洋溢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略顯嘈雜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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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近上午,室外溫度緩慢回升至二十八度,但濕度依舊極高,暖閣內為了驅散濕氣,角落燃著上好的銀骨炭,乾燥的熱氣與窗外滲入的濕悶交織,形成一種獨特的室內氣候。公子田訓做東,設下了一桌不算奢華卻足夠豐盛的酒席,既是慶祝成功救回三公子運費業,也是為連日來的緊張奔波壓驚。
圍坐在圓桌旁的,正是此次事件的核心幾人:主位上的公子田訓,雖然眉宇間還帶著一絲疲憊,但神情已然輕鬆許多;他身旁是剛剛被救回、換上了一身嶄新錦袍卻依舊難掩憔悴的三公子運費業;以及女性方麵的吏部侍郎長女耀華興,姐姐葡萄氏-寒春,妹妹葡萄氏-林香,以及性格直率的趙柳。
菜肴一道道上來,熱氣騰騰,香氣四溢,與室外濕冷的空氣形成鮮明對比。然而,宴席剛開始不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三公子運費業吸引了過去。隻見他仿佛餓死鬼投胎,又像是生怕這滿桌佳肴會長翅膀飛走一般,幾乎是用“搶”的架勢在吃飯。
他完全顧不上使用公筷禮儀,手中的象牙箸舞動如風,精準而迅速地夾向最大塊的紅燒肉、最肥美的蒸魚腩、最飽滿的獅子頭……然後近乎是整個塞進嘴裡,幾乎不咀嚼便囫圇咽下,腮幫子撐得鼓鼓囊囊,油光順著嘴角往下淌也渾然不覺。他一邊吞咽,眼睛還一邊緊張地瞟著桌上的其他菜品,尤其是那盤他最愛的、表皮烤得焦黃油亮的英州燒鵝,仿佛慢一秒就會被旁人分食殆儘。
這副吃相,與他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錦袍形成了極其滑稽且不堪的對比。耀華興看得黛眉微蹙,終於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湯匙,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絲無奈的勸阻:“運費業,吃慢一點,沒人跟你搶。這些都是你的,細嚼慢咽,對身體也好。”
然而,她的勸告如同石沉大海。運費業隻是從喉嚨裡發出幾聲模糊的“唔唔”聲,點了點頭,但手上的速度和嘴裡的動作卻沒有絲毫減緩,反而因為有人提醒,似乎更急切了些,差點被一塊雞肉噎住,連忙灌了一大口酒水才順下去,引得他一陣劇烈咳嗽,臉都憋紅了。
旁邊的趙柳直接翻了個白眼,低聲對身旁的林香嘀咕:“真是餓死鬼投胎!白瞎了這一桌好菜!”林香掩口輕笑,眼神中也滿是無奈。寒春則隻是微微搖頭,姿態優雅地小口啜飲著清茶,顯然對這位三公子的德行早已見怪不怪。公子田訓揉了揉眉心,想說什麼,最終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罷了,能平安回來已是萬幸,這吃飯急迫、儀態儘失的毛病,與他昨日經曆的生死危機相比,終究隻能算是無傷大雅的小節,其他人雖然看得無語,卻也不能、更不便在此刻過多苛責什麼。暖閣內,氣氛就在這詭異的和諧——一邊是運費業風卷殘雲般的進食聲,一邊是其他人略顯尷尬和無奈的沉默或低語——中繼續著。
就在暖閣內的飯局氣氛因運費業的吃相而顯得有些微妙之際,一名侍從輕步走入,在公子田訓耳邊低語了幾句。田訓臉上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抬手示意眾人稍靜。
“有客人到訪,說是故人。”田訓解釋道,目光中帶著一絲好奇。
眾人皆感意外,這個時候,會有哪位故人不請自來?然而,不等他們猜測,暖閣的珠簾便被輕輕挑起,一個身著青布長衫、麵容平和帶笑的年輕男子緩步走了進來。他目光掃過在場眾人,最後落在主位的田訓和依舊在埋頭苦乾的運費業身上,嘴角的笑意加深,朗聲說道:
“嘿,田訓兄,運三胖,還有各位姑娘,彆來無恙?還記不記得我?”
這聲音清朗溫和,帶著一種獨特的親和力。正與一塊燒鵝腿奮力搏鬥的三公子運費業聞聲猛地抬起頭,油光滿麵的胖臉上先是一愣,努力眨巴了幾下被肥肉擠得有些小的眼睛,似乎在記憶中搜尋,隨即,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放下啃了一半的鵝腿,也顧不上滿手油汙,指著來人,有些口齒不清地驚喜叫道:
“你……你是……演心?!我……我記得你!你好像是我們的朋友!對吧?好多年前一起偷過……呃,一起玩過的!”他差點說漏嘴,趕緊改口,胖臉上堆滿了他鄉遇故知的興奮。
公子田訓也已然認出,他站起身,臉上露出了真誠的笑容,繞過桌案走上前,拍了拍演心的肩膀,語氣帶著感慨:“沒錯!演心!果然是你!你這家夥,多少個月沒見了?怕是有大半年了吧?今日是什麼風,才記得來找我們呀?還以為你忘了我們這些舊友了。”
演心笑著拱手回禮,目光掃過同樣露出回憶和友善笑容的耀華興、寒春、林香和趙柳,這才不緊不慢地解釋道:“田訓兄說笑了,故友豈敢相忘?隻是前幾個月,族中有些事務,我被召回了陝西區的長安城待了一段時日。”
他頓了頓,語氣略帶一絲悵然,繼續說道:“那長安城啊,起初覺得繁華,待得久了,卻隻覺得喧囂擾攘,人與人之間隔閡甚重,規矩也多,反而不如以往熱鬨自在了。過了很久,愈發覺得憋悶,便尋了個由頭離開。這不在返回途中,恰好路徑南桂附近,便想起了你們幾位故人,於是就順道過來看看。沒想到,還真讓我趕上了你們的聚會,看來我運氣不錯。”他的話語坦然,帶著一種遊離於族群紛爭之外的超然,與這暖閣內剛剛經曆了一場與淩族刺客生死風波的氣氛,形成了一種微妙而有趣的對照。他的到來,如同在這濕悶的雨後,投入平靜湖麵的一顆石子,激起了一圈名為“過往”與“不同選擇”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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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朝晴午公元7年8月26日下午,晴朗,氣溫27c,濕度65)
公元七年八月二十六日的下午,持續籠罩記朝多日的陰雲和暴雨終於徹底散去,天空呈現出一種被反複洗滌後的、近乎透明的蔚藍色。陽光毫無阻礙地灑落,溫度回升至二十七度,濕度降至百分之六十五,帶來了立秋後難得一見的乾爽與明媚。都城廣州的街巷,積水漸退,人們紛紛走出家門晾曬受潮的衣物被褥,市井的喧囂也恢複了往日的活力,隻是空氣中仍殘留著一絲暴雨後的清新土腥味。而在河南區湖州城,陽光驅散了連日的濕冷,將屋瓦和石板路曬得暖洋洋的,庭院中的草木雖然經過風雨摧殘,有些淩亂,但在陽光照耀下,也努力舒展著葉片,煥發著生機。整個王朝,從北到南,都沉浸在這片久違的、暖融融的秋日陽光之中,仿佛連日的陰鬱與衝突都被暫時封存,隻剩下一種暴風雨後特有的、帶著些許疲憊的寧靜與平和。然而,這表麵的寧靜之下,某些角落裡的波瀾,卻並未因天氣轉好而停息。
刺客演淩拖著近乎散架的身軀,終於在午後時分,踏入了河南區湖州城那所他臨時租住的、位於一條僻靜小巷儘頭的宅院。從昨日傍晚冒雨敗退,到今日上午在泥濘中長途跋涉,他幾乎未曾合眼,身心俱已疲憊到極點。衣衫襤褸,上麵沾滿了乾涸的泥點、暗褐色的血漬以及雨水浸泡後的汙跡,臉上寫滿了逃亡後的憔悴與新添傷口的隱痛。他推開那扇熟悉的、略顯斑駁的木門時,心中並無半分歸家的溫暖,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準備迎接風暴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