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半,杭州老小區的空氣裡飄著各家各戶的飯菜香。
林小滿推開家門時,紅燒排骨的濃鬱醬香混著米飯的蒸汽撲麵而來。母親在廚房裡翻炒著什麼,鍋鏟碰撞鐵鍋的聲音清脆規律。父親坐在客廳沙發上,戴著老花鏡看報紙,電視裡放著新聞聯播。
平凡得讓人安心的場景。
“回來啦?”母親從廚房探出頭,“洗洗手,馬上開飯。”
“爸。”林小滿換了拖鞋,走到客廳。
父親從報紙上方看了她一眼:“玩得怎麼樣?那個海……海什麼的島?”
“挺好的。”林小滿含糊地應道,目光落在餐桌中央——除了紅燒排骨,還有清炒時蔬、西紅柿雞蛋湯,都是她愛吃的家常菜。
吃飯時,父母照例問了些常規問題:天氣怎麼樣?吃得好不好?有沒有暈船?
林小滿一一回答,避開了所有涉及亞曆山大的部分。她低頭扒飯,排骨燉得酥爛入味,醬汁拌飯能多吃半碗。這是她熟悉的味道,紮根在記憶深處的安全感。
直到飯快吃完時,母親忽然狀似隨意地問:“上次打電話到家裡找你那個外國朋友……聯係上了嗎?”
林小滿夾菜的動作頓了一下:“嗯。聯係上了。”
“是同學?”
“不是。”林小滿斟酌著詞句,“是……朋友的朋友。有點事找我。”
父親放下筷子:“我看那個號碼是上海的。現在很多電信詐騙,專門找留學生或者有海外關係的人。你小心點,彆亂給個人信息。”
“我知道。”林小滿點頭,心裡卻想——不是電信詐騙,但可能比詐騙更複雜。
晚飯後,她主動幫忙洗碗。母親在邊上擦灶台,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你最近好像瘦了。”
“有嗎?”林小滿摸了摸自己的臉,“可能期末複習太累了。”
“不光是累。”母親看著她,眼神裡有種做母親的特有的敏銳,“你心裡有事。”
水龍頭嘩嘩地流著,洗潔精的泡沫在池子裡堆成小山。林小滿低頭刷著盤子,沒說話。
“是那個送你回來的人嗎?”母親的聲音很輕,“我在陽台上看見過兩次。開黑車的那個。”
林小滿差點把盤子摔了:“媽!那不是黑車!那是……朋友的司機。”
“什麼朋友這麼大派頭?”母親把抹布放下,轉過身麵對她,“小滿,媽媽不是要管你交朋友。但咱們家是普通人家,有些圈子……不合適。”
這話說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
“我知道。”林小滿把洗好的盤子放進瀝水架,“我心裡有數。”
母親還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歎了口氣,拍拍她的肩:“你自己把握好。吃飯吧,排骨還剩點,你要不要再吃點?”
“不用了,我飽了。”林小滿擦乾手,“我回房間看會兒書。”
回到自己小小的臥室,關上門,世界瞬間安靜下來。書桌上還堆著高中的課本和參考書,牆上貼著已經泛黃的勵誌標語。這是她成長的地方,每一個角落都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掌紋。
她坐在床邊,拿出手機。亞曆山大的最後一條信息還停留在下午:“明天一整天都有空。你想去哪裡?做什麼都可以。”
她想了解他。這是她下午在圖書館決定的。但了解一個人,該從哪裡開始呢?
她想了想,打字:“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酒店不算。”
發送。
幾乎是立刻,回複就來了:“Now?”(現在?)
林小滿看了眼時間——晚上八點十分。
“太晚了。明天吧。”
“Okay.10&norrow.I’llpickyouup.”(好的。明天上午十點。我來接你。)
“不用來接。給我地址,我自己過去。”
這次回複慢了一些:“Yousure?”(你確定?)
“確定。”
幾分鐘後,一個地址發了過來。不是酒店,是西湖邊一個高端公寓小區的名字,林小滿聽說過那裡,但從來沒進去過。
還有一條補充信息:“Unit2801.I’lltellsecuritytoexpectyou.”(2801室。我會告訴保安等你。)
林小滿盯著那條信息,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她要去“他家”了。雖然不是他真正的家,那個遙遠的、有湖泊和森林的地方,但至少是他在杭州的落腳處。
她正要回複,手機震動起來。是個陌生號碼,歸屬地杭州。
她猶豫了一下,接通:“喂?”
“林小姐。”是個男人的聲音,普通話很標準,但有種公事公辦的語氣,“我是陳律師。亞曆山大·金先生的代理律師。抱歉這麼晚打擾您。”
林小滿的心提了起來:“有事嗎?”
“金先生委托我跟進一些法律事務,涉及娜塔莎·奧爾洛娃女士可能采取的行動。”陳律師語速平穩,“他想確保您和您的家人受到適當的保護。我需要您提供一些基本信息,以便我們準備必要的法律文件。”
“什麼文件?”
“主要是禁止騷擾的初步禁令,以及個人信息保護的相關文件。”陳律師解釋,“如果奧爾洛娃女士繼續聯係您或您的家人,我們可以立即啟動法律程序。這需要您的配合。”
林小滿握著手機,走到窗邊。樓下,老小區的院子裡,幾個鄰居在遛狗、散步,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需要做什麼?”她問。
“首先,提供奧爾洛娃女士聯係您的具體時間、方式和內容。其次,如果您同意,我們會在您家附近安排一些……低調的安全措施。不是監視,隻是預防。”陳律師頓了頓,“金先生特彆強調,一切以您的意願為準。”
林小滿想起父親說的“電信詐騙”,苦笑了一下。她現在麵對的不是詐騙,是可能需要律師和安全措施的複雜局麵。
“我考慮一下。”她說,“明天給你答複。”
“當然。這是我的名片信息,隨時可以聯係我。”陳律師報了一串數字,“晚安,林小姐。”
掛斷電話後,林小滿在窗邊站了很久。樓下,鄰居張阿姨牽著她那隻胖乎乎的柯基走過,遇見遛彎的李大爺,兩人停下來聊了幾句家常。張阿姨笑得很大聲,在安靜的夜晚裡傳得很遠。
那是她的世界,簡單,直接,喜怒哀樂都擺在明麵上。
而她現在一隻腳踩進了另一個世界,那裡有律師、禁令、安全措施,還有關於死亡和商業鬥爭的陰影。
她轉身回到書桌前,打開台燈,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筆記本——不是用來記課堂筆記的那種,而是她偶爾寫寫心情的日記本。
翻開新的一頁,她寫道:
“今天,他告訴了我關於他母親的事。車禍。十七歲。他說,那是他不願談論的過去,但希望我知道。”
筆尖停頓了一下,繼續:
“娜塔莎的電話像一根刺。律師的電話像一麵鏡子,照出了兩個世界的距離。”
“明天,我要去他在杭州的家。我想看看他生活的地方,哪怕隻是暫時的。”
寫到這裡,她停下筆,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我想知道全部的真實,包括沉重的部分。”
合上筆記本時,已經快十點了。她簡單洗漱,關燈躺在床上。黑暗中,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亞曆山大發來的:“Sleepwell.See&norrow.”(睡個好覺。明天見。)
她回了個“嗯”,然後把手機調成靜音,塞到枕頭底下。
卻依然睡不著。
第二天早上九點半,林小滿站在鏡子前,第三次換衣服。
第一次挑了條稍微正式的連衣裙,覺得太刻意;第二次換成T恤牛仔褲,又覺得太隨意;最後選定了一件米白色的針織衫和深色長褲,看起來既不會太隆重,也不會太隨便。
她對著鏡子深吸一口氣,拎起背包出門。
母親在客廳收拾,見她打扮整齊,隨口問:“出去啊?”
“嗯,去見個朋友。”林小滿含糊道,“中午不回來吃飯了。”
“晚上呢?”
“還不知道。我到時候發信息。”
走出單元門,秋日的陽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老小區裡,幾個阿姨坐在長椅上邊曬太陽邊摘菜,看見她,熱情地打招呼:“小滿出門啊?”
“嗯,阿姨好。”
“打扮這麼漂亮,約會去啊?”張阿姨笑著打趣。
林小滿臉一紅:“沒有,就普通朋友。”
快步走出小區,她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報出那個高端小區的名字時,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她一眼。
車子穿過杭州的老城區,駛向西湖邊。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葉子已經開始泛黃,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來,在路麵投下斑駁的光影。
二十分鐘後,出租車停在一個設計低調但明顯透著昂貴感的小區門口。黑色的鐵藝大門緊閉,崗亭裡站著穿製服的保安。
林小滿下車,報了自己的名字。保安在平板電腦上核對了一下,然後露出禮貌的微笑:“林小姐,請進。金先生在2801室等您。”
小區裡的綠化做得極好,石板小徑蜿蜒在草坪和樹木之間,幾棟高層公寓樓錯落分布,間距寬敞,保證了每一戶的隱私。環境安靜得不像在市中心,隻能隱約聽見遠處馬路上模糊的車流聲。
她找到A棟,走進大堂。大理石地麵光可鑒人,挑高的天花板垂下水晶吊燈,空氣裡有淡淡的香氛氣味。電梯需要刷卡才能按樓層,保安已經提前為她開通了權限。
電梯平穩上升,數字從1跳到28,幾乎沒有感覺。門打開,是一條鋪著厚地毯的走廊,兩邊隻有兩戶門。
2801室的門是深胡桃木色的,設計簡潔。她剛抬手要按門鈴,門就開了。
亞曆山大站在門口。他今天穿得很居家——淺灰色的羊絨開衫,裡麵是簡單的白T恤,深色休閒褲,光著腳。頭發有點亂,像是剛用手隨意扒拉過。
“Hi.”(嗨。)他微笑,側身讓她進來,“Youfoundit.”(你找到了。)
“嗯,司機直接送到門口。”林小滿走進玄關,視線所及讓她愣了一下。
和她想象的奢華公寓不太一樣。
空間確實很大,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西湖全景,遠山如黛,湖水在秋日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但裝修極其簡潔,幾乎可以說樸素。牆麵是乾淨的白色,家具都是線條簡單的現代設計,顏色以米白、淺灰、原木色為主。沒有多餘的裝飾品,沒有閃閃發光的擺件,甚至沒有多少生活氣息——像一間高級酒店的套房,精致但缺少“人味”。
除了書房。
她視線越過客廳,看到半開的書房門裡,露出整麵牆的書架,塞得滿滿當當。
“Youwantatour?”(想參觀一下嗎?)亞曆山大問,關上門。
“好啊。”
客廳、餐廳、開放式廚房、主臥、客臥……每個房間都整潔得過分,像是樣板間。衣櫃裡衣服不多,但每一件都熨燙平整,按顏色排列。廚房的灶台乾淨得像從來沒開過火。
“你平時……不做飯?”林小滿看著那套德國頂級品牌的廚具,嶄新得能照出人影。
&netimes.&npletyorderin.”(主要叫外賣。)
林小滿接過水,目光又飄向書房。那裡是唯一看起來“活”著的地方。
“可以看看你的書房嗎?”她問。
亞曆山大愣了一下,隨即點頭:“Ofcourse.”(當然。)
書房比想象中大。整麵牆的書架從地板延伸到天花板,塞滿了各種語言的書籍——英文、法文、德文,甚至還有一些她認不出文字的書脊。小說、曆史、哲學、藝術史、商業管理……種類雜亂,但擺放得很整齊。
靠窗的位置是一張巨大的原木書桌,桌麵上散落著一些文件、幾支筆、一個筆記本電腦。最引人注目的是書桌一角,放著一個老式的打字機——不是裝飾品,是真的能用那種,旁邊還放著一卷紙。
“Youstillusethis?”(你還在用這個?)林小滿驚訝地走過去。
“Forfirstdrafts.”(寫初稿的時候。)亞曆山大走到她身邊,“Keysareslower.&ne&nore.”(按鍵更慢。能讓我思考更多。)
林小滿小心地碰了碰打字機的金屬鍵帽,涼涼的觸感。
她的目光掃過書架,忽然被一個區域吸引——那裡全是中文書。不是那種外國人學中文的教材,而是真正的中國文學作品:《紅樓夢》、《水滸傳》、魯迅全集、老舍、沈從文,甚至還有幾本當代作家的書。
“你看得懂?”她抽出一本《圍城》,書脊已經有些磨損,顯然是經常翻閱。
“Notall.”(不全會。)亞曆山大誠實地說,“ButItry.Withdictionary.”(但我試著看。用字典。)
林小滿翻開書,看到裡麵夾著很多便簽紙,上麵用英文寫著注解和疑問。字跡工整,有些問題很基礎——“‘婚姻是圍城’為什麼是比喻?”有些則很深——“錢鐘書對知識分子的諷刺,是否源於他自身的困境?”
她抬頭看他:“你看了多久了?”
“Thisone?Aboutayear.Onandoff.”(這本?大概一年。斷斷續續的。)他接過書,小心地翻到某一頁,“Tike.”(這部分我喜歡。)
那是方鴻漸和唐曉芙在茶館對話的一段。他用手指著其中一行,慢慢讀出來,中文發音生硬但努力準確:“‘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麵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
讀到這裡他卡住了,皺著眉看後麵的字。
“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林小滿輕聲接上。
亞曆山大抬頭看她,灰藍色的眼睛裡閃著光:“Yes.That.”(對。就是這句。)
他合上書,放回書架:“Ct.Butbeautiful.”(中文……很難。但很美。)
林小滿心裡某個地方被輕輕觸動。這個能流利使用好幾門語言、在商業和文學領域都遊刃有餘的男人,會為了讀懂一本書,一個字一個字地查字典,做筆記。
“你為什麼想學中文?”她問。
亞曆山大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的西湖。陽光灑在他側臉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
“Atfirst,forbusiness.”(起初,是為了生意。)他坦白道,“Chinais&narket.Knotanguageps.”(中國是個大市場。懂語言有幫助。)
“後來呢?”
“Later…”(後來……)他轉身,背靠著窗台,麵對她,“I&netranslatedworks.LuXun.LaoShe.AndIthought…&netd.Different&n&nine.”(我讀了一些翻譯作品。魯迅。老舍。然後我想……這裡有些東西。一種看待世界的方式。和我的不同。)
他頓了頓,灰藍色的眼眸深深看著她。
“Then&netyou.”(然後我遇見了你。)他的聲音很輕,“AndIwantedto&nore.Tanguage.Tture.You.”(於是我想了解更多。語言。文化。你。)
林小滿覺得喉嚨有點發緊。她移開視線,目光掃過書桌,落在那些散落的文件上。
其中一份文件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拚音,Lin&nan。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亞曆山大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表情僵了一下。他快步走過去,想把文件收起來,但林小滿已經先一步拿起來了。
那是一份法律文件的草案,標題是英文:“ConfidentialityandNonDisclosure&nent”(保密與非披露協議)。下麵列出了需要保護的“機密信息”,包括:
1.亞曆山大·金的個人生活細節。
2.他與林小滿的關係及相關交往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