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相老爺子被安葬在鎮子上的墳塚群裡,變成了矮矮鼓起的小土堆。
相澤燃在學校請了一禮拜假,錯過了區裡的數學競賽。班主任在班裡晨會上大發雷霆,讓同學們將心思專注於學習上。城一中雖然略遜於牛一中,然而也是縣城最好的學校之一,無論學生還是老師,背後都上緊發條,凡事以成績說話。
假期的最後一天,相澤燃坐在相老爺子墳前,待了一天一夜。
墳塚群螢火紛飛,燒了一半的紙錢,沒有名字的墓碑,埋在土裡露出一角的舊衣,土腥檀香劣酒……混雜在腐臭裡,相澤燃全然不管,餓了就吃幾口爺爺的貢品,渴了就擰開一瓶純淨水,爺孫倆一人一半。
等到周數穿過樹林找到相澤燃時,夜深露重,暗霧圍攏。
他雖然穿著校服,欣長身體走得很輕,像野鬼一般飄來。
“小睽。”
周數手指碾過相澤燃肩膀,從身後環住他:“和爺爺說到哪了?”
相澤燃鬆了腰背,自然倚靠進周數懷裡:“說到,田欣彤讓我還她橡皮,結果我拿了老揚新買的還過去。倆人都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第二天老揚又買了塊兒新的,我倆切開,一人一半。”
奇怪,每次他都能聞到周數的味道。像牛奶,像木香,像揉碎的樹葉,冷淡深沉,又讓他無比安心。周數一出現,那些其他味道便全都聞不見了。
隻有他的數哥。
周數食指點點相澤燃冷寒的臉頰:“相爺爺,我來看你了。”
三根香點燃,煙霧嫋繞,升上去很遠。
相澤燃遞了顆墳墓前擺放的蘋果,勉強笑笑:“數哥,我爺爺讓你嘗嘗,可甜了。”
“哢嚓”一聲脆響,周數斂眉低凝著相澤燃,張開下顎,果斷咬下一塊果肉。
汁水四濺,果然很甜。
相澤燃稍稍舒展眉眼,拉過周數的手,兩人對著相爺爺的墳墓跪拜。
“爺爺,我不能再陪你啦,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要過。數哥會陪著我的。”
二拜——
“爺爺,你以前總說我調皮,我以後不會那麼衝動了。我是大人了,等我考上大學,拿了錄取通知書給你看。”
三拜——
“爺爺,我決定不恨了。我也不會再哭了。恨沒有用,你回不來了;哭也沒有用,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想帶著我媽媽,重新開始新生活了。爺,你那麼能掐會算,肯定知道我的路不好走。如果走起來不容易,那我就用跑的!爺,我想你。我要走啦。想我的時候,就托夢,我能知道是你。”
周數這一生,從來沒有跪過任何人。
然而一次一次,他隨著相澤燃彎腰,磕頭,濕泥土侵在額頭,他也並不覺得肮臟。
“相爺爺,小睽我帶走了。”三炷香突然閃了閃,周數驀然睜大了雙眼。
他尋著相澤燃的手腕,冰涼涼一路向下,手掌重疊,在指縫裡穿過,扣住手背。
“小睽,你喜歡韓語嗎?未來,我會開始教你新的語言。”
相澤燃神色一變,轉頭看向周數。
黑暗裡,周數神情凝重,眸色深沉,仿佛在相爺爺墓前,許下了一生的誓言。
淩晨五點,相澤燃騎著單車疾馳而過。
街上空蕩蕩的沒什麼人和車,偶爾有野狗匆忙跑過,夾著尾巴耷拉耳朵。
相澤燃猛吸一口新鮮的晨霧,抬眼仰望,一輪紅日已然升起。
橙紅色的陽光打在他身上,穿過發絲落在肩膀。他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小學課間操上,他們排列整齊一板一眼跳的那套廣播體操《初升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