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地有座烏岩山,山腳下住著一戶人家。女主人阿阮生得細眉杏眼,原是鄰村的織娘,十五歲那年跟著爹娘搬來,嫁與村東頭的石匠兒子阿硯。阿硯手巧,鑿出的石磨能轉得勻,刻的石獅子嘴角還掛著笑,方圓百裡都誇他是“石心人”。阿阮嫁過來時,陪嫁是個棗木匣,裡頭裝著半匹月白綢子,還有她繡了三年的並蒂蓮帕子——帕子角上墜著粒羊脂玉,是阿硯去州城賣石貨時,見她盯著首飾攤挪不動步,用十塊碎銀換的。
阿硯二十歲那年,邊關起了戰事。縣太爺敲著銅鑼滿街喊:“壯丁上前線,保家衛國土!”阿硯在村口攥著阿阮的手,掌心的繭蹭得她生疼:“等我打完這仗,回來給你雕對玉鐲子,要雕成並蒂蓮的模樣。”阿阮把棗木匣裡的帕子塞給他,又摸出那粒玉塞進他頸間:“玉養人,你貼身戴著,我在這兒等你。”
阿硯走的那天,烏岩山的霧濃得化不開。阿阮追著他出了村,看見他的青布衫被山風掀起一角,像片就要被吹走的葉子。她喊了聲“硯哥”,山坳裡蕩起回音,驚起幾隻寒鴉。
頭一年,阿硯托人帶信來,說在雁門關外搭了窩棚,夜裡能聽見胡笳聲。阿阮把信揣在懷裡,暖了又暖,逢人便說:“我家硯哥在邊關蓋房子呢,等打跑了北蠻子,就接我去住大瓦房。”第二年春天,信裡夾著片乾枯的野菊花,阿阮把花彆在窗欞上,每天清晨給它澆半盞清水。第三年,信沒了。村裡的王二說在屍體堆裡見過件帶玉的衣裳,阿阮聽了隻是笑,轉身回了屋,把棗木匣裡的帕子又理了一遍——針腳歪了的地方,她重新繡過。
到了第五年,村頭的老槐樹抽了新枝,阿阮的頭發開始泛白。她依舊每日天不亮就起,把石磨擦得鋥亮,把院子掃得連片落葉都沒有。鄰居張嬸勸她:“阿阮啊,男人沒了就再尋個,你守著這空屋子圖個啥?”阿阮蹲在地上擇菜,手指捏得發白:“我男人活著,他說要回來。”
第七年,阿阮的腰彎得像村口那截老榆木。她再不去河邊洗衣,隻在院裡支了塊青石板,蹲在上麵搓洗阿硯的舊衣裳——衣裳早沒了顏色,袖口磨得發亮,倒像是浸了歲月的墨。石匠陳阿公路過,見她搓洗的手腫得像胡蘿卜,歎著氣說:“閨女,石匠的手是鐵打的,人心卻是肉長的。你這般熬著,圖個啥?”阿阮沒抬頭,指腹蹭過衣裳上的補丁:“陳伯,你不懂。我男人走的時候,說等我織完第十匹月白綢子就回來。我數過了,還差半匹。”
陳阿公沒再說話。他想起二十年前,阿硯還是個小年輕,跟著他爹學鑿石頭,有回摔斷了手腕,疼得直抽氣,卻咬著牙說:“爹,我要鑿出最俊的石頭。”後來阿硯成了遠近聞名的石匠,雕的蓮花能讓人聞見香,刻的鯉魚尾巴一擺,水缸裡的水都跟著晃。這樣的人,若死在戰場,該是多大的遺憾?
第十三年,阿阮的頭發全白了。她搬了個小馬紮坐在院門口,盯著山腳下的小路。那條路被雨水衝得坑坑窪窪,像條受傷的蛇。她每天都要看上幾十遍,連路邊的野薔薇開了幾朵都清楚。有天夜裡下了場急雨,第二日清晨,她看見路上有串泥腳印——像是男人的,鞋幫上沾著草屑。阿阮扶著門框站起來,腿肚子直打顫。她追著腳印跑了半裡地,直到撞在一塊大石頭上,額頭磕出了血。那石頭棱角分明,倒像是誰特意鑿出來的,仔細看,石頭上隱約有道淺痕,像是道眉毛。
“硯哥?”阿阮伸手去摸,指尖觸到粗糙的石麵,涼得刺骨。她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你看,你還給我留了塊石頭呢。”
從那天起,阿阮天天往那塊石頭跑。她把帕子鋪在石頭上,把棗木匣裡的玉擦得鋥亮,還搬了個陶甕,每天清晨去井裡打水,澆在石頭根上。村裡人都說她瘋了,隻有陳阿公知道,那石頭底下埋著阿硯的半塊玉——當年阿硯走時,把玉塞給她,自己留了半塊,說等回來再合。陳阿公猜,那泥腳印是阿阮的幻覺,可他沒說破,隻是默默跟著她,看她把石頭擦了又擦,直到石頭被擦得發亮,能照見人影。
第二十年,阿阮的手已經握不住掃帚了。她隻能坐在石頭旁,用枯枝在地上畫。她畫阿硯的眉眼,畫他的青布衫,畫他們成親那天,他背著她跨過門檻的樣子。有天夜裡,陳阿公夢見阿阮坐在石頭上,對著空氣說話:“硯哥,你看,我把院子掃乾淨了。你回來,我給你煮酒釀圓子,要放很多桂花。”醒來時,陳阿公發現枕頭濕了一片。他連夜翻出工具箱,挑著擔子上了烏岩山。
山風卷著鬆濤聲,陳阿公站在那塊大石頭前,手裡的鑿子微微發抖。石頭上的淺痕被他擦得更顯了,真像是個男子的側臉——濃眉,高鼻,下頜線硬得像刀刻。陳阿公想起阿硯二十歲時的模樣,想起他鑿石頭時專注的眼神,想起他說“石頭不會騙人,你用心刻,它就活過來”。他跪下來,對著石頭磕了三個頭,然後架起工具,在石頭旁邊開始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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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阮,”他輕聲說,“我給你鑿個伴兒。”
鑿子落下,石屑紛飛。陳阿公的手穩得像鐘擺,他鑿出阿硯的輪廓,鑿出他的眉眼,鑿出他頸間的玉墜。阿阮每天天不亮就來,搬個小馬紮坐在旁邊,看著鑿子一起一落。她的手雖然抖,卻能幫著遞鑿子,遞水。陳阿公鑿得慢,阿阮看得也慢,仿佛要把每一刀都刻進心裡。
第七個月,石像的輪廓出來了。阿阮摸著石像的臉,眼淚滴在石麵上,洇開一片水痕。陳阿公說:“彆哭,等鑿完了,你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阿阮搖頭:“我不是哭,我是高興。硯哥,你看,有人記得你。”
第三年,石像鑿好了。阿硯的石像比真人高半尺,穿著青布衫,頸間的玉墜被鑿得發亮。兩尊石像並肩立著,阿阮的石像略矮些,發間彆著朵野菊花,手裡攥著塊帕子——正是當年那匹月白綢子上剪下來的。陳阿公退後兩步,眯著眼看,突然紅了眼眶:“像,真像。阿阮,你看,他回來了。”
阿阮笑了,笑得像個孩子。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石像的手背。石像冰涼,卻讓她想起阿硯從前握她的手,也是這樣的涼,卻帶著暖烘烘的熱氣。
從那以後,阿阮每天都要和石像說說話。早上說:“硯哥,今天的太陽好暖。”傍晚說:“硯哥,我把院子掃乾淨了。”下雨時,她會搬個塑料布蓋在石像上,自己淋得透濕也不在意。村裡人漸漸發現,烏岩山的霧比從前濃了,尤其是清晨,常常漫到村口,把兩尊石像罩得嚴嚴實實。有人說看見霧裡有影子晃動,像是一男一女並肩走著;有人說聽見山澗裡有哭聲,細細的,像女子在抽噎。
第四十年,阿阮走了。她臨終前拉著陳阿公的手,說:“陳伯,把我葬在石像旁邊吧。我要看著他。”陳阿公點頭,給她換了身月白衫子,把她輕輕放在兩尊石像中間。下葬那天,山霧特彆大,等霧散了,人們發現石像腳下的泥土裂開了細縫,有清泉汩汩湧出,水質清冽,帶著股淡淡的甜。有人用杯子接了喝,說像極了當年阿阮煮的酒釀圓子湯。
後來,烏岩山成了遠近聞名的景點。遊客們說,山上的兩尊石像是神仙變的,男的叫阿硯,女的叫阿阮,他們等了百年才團聚。山澗的泉水被叫做“淚咽溪”,傳說誰要是心裡裝著事,對著泉水說出來,眼淚就會掉進溪裡,被泉水帶走。
再後來,有個雲遊的道士路過,摸著石像上的鑿痕說:“石本無情人有情,百年風化終成影。這哪是石頭,分明是兩個魂兒化在裡頭了。”他說得沒錯,時間確實能風化形骸——阿阮的骨殖早就融進了泥土,阿硯的石像也被風雨磨去了棱角。可有些東西,時間是磨不掉的。你看那兩尊石像,至今還並肩立著,手雖未相握,心卻貼得極近;你看那淚咽溪,至今還在流,水聲裡仿佛能聽見女子的低語:“硯哥,我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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