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三月總裹著濕意,青石板上的水窪裡浮著半片桃花,像誰遺落的胭脂。陳硯之攥著半塊冷炊餅,縮在土地廟門檻上咳嗽,咳得眼前發黑,額角抵著青石板,能摸到石縫裡滲著的涼。
他原是蘇州府學的生員,去年秋闈落第後染了寒症,盤纏早用儘了,隻得回鄉下的破廟暫住。可這破廟連個遮風的門都沒有,夜裡山風灌進來,吹得供桌上的殘香忽明忽暗,倒像有鬼在眨眼。
"公子這咳嗽聲,像是要把肺咳出來。"
聲音從廟外傳來,陳硯之抬頭,見個穿青布衫的姑娘站在雨裡,發梢滴著水,手裡提著個竹篾編的燈籠。燈身糊著新棉紙,還沒乾透,印著她指尖的紋路,像朵未開的蓮花。
"姑娘怎的來了?"陳硯之慌忙起身,卻被咳得彎下腰,喉間腥甜。
姑娘忙扶住他,袖口飄來股淡腥的潮氣,像是剛從船上下來。"我是漁灣村的阿箬,見廟門沒關,想著許是有落難的人。"她伸手探他額頭,"燙得厲害,我家有薑茶,跟我來?"
陳硯之本想推辭,可一陣風卷來,廟角的破瓦"嘩啦"砸下,驚得他踉蹌。阿箬扶著他往村外走,雨絲裡飄來若有若無的荷香——原來漁灣村就在湖邊,幾株老柳垂到水麵,船家燈火像散落的星子。
阿箬的家是間矮瓦屋,灶膛裡的火映得她臉紅撲撲的。她舀了碗薑茶遞過來,陳硯之喝著,見她蹲在灶前補漁網,手指被竹針戳出細血珠,卻隻輕輕一吮,又繼續穿針。
"公子可是來應考的?"阿箬突然問。
陳硯之捧碗的手頓了頓:"去年落了第,今年想再試。"
"那得讀書。"阿箬擦了擦手,從床底拖出個木箱,"我阿爹走得早,留下些舊書,公子若不嫌棄......"她話音未落,又像是想起什麼,"對了,夜裡讀書要點燈,我這有個新編的燈,你拿去用。"
她指的正是方才提來的竹燈。陳硯之接過來,覺著燈身輕得反常,湊近看,棉紙底下似乎有東西在動,像片活物貼著紙壁。
"這燈......"
"是我用湖裡的蚌殼編的。"阿箬低頭絞著圍裙,"前日夜裡捕了隻大河蚌,剖開來見裡麵光溜溜的,倒像塊玉。我就想著,這麼好的殼子,該做個燈照照夜路。"她忽然抬眼笑,"公子莫怕,我在燈芯裡加了菜油,保準亮堂。"
陳硯之沒再推辭。那夜他坐在破廟的供桌前,把阿箬的燈點上。燈芯"劈啪"響了兩聲,火苗騰地竄起,竟比尋常油燈亮三倍。更奇的是,燈芯周圍浮著層淡青色的光暈,像有星子落進了燈裡。
他翻開《論語》,讀到"士不可以不弘毅"時,忽覺喉間清爽了些。再看那燈,棉紙上映著個模糊的影子,像是條魚在遊,轉瞬又不見了。
此後三月,陳硯之都借著這盞燈讀書。他發現每到更深露重時,燈芯會自動拔高半寸,火苗更亮;有時翻書入了神,燈芯會輕輕搖晃,把光送到他眼底。最奇的是,他原本咳得睡不著的夜,隻要燈亮著,竟能一覺到天明。
春去夏來,陳硯之的咳疾竟好了大半。這日他溫書到三更,忽聽燈裡"哢"的一聲,棉紙上映出個指甲蓋大的珠子,泛著珍珠白的光。他伸手去碰,珠子"嗖"地鑽進燈芯,再看那燈,火苗更亮得通透,連供桌上的字都照得清清楚楚。
"公子快看!"
窗外傳來阿箬的聲音。陳硯之推開廟門,見她站在月光裡,手裡舉著盞同樣的竹燈。"我編了第二盞,給你留著。"她笑著,發間的銀簪閃了閃,"前日我家那口子說,這燈裡的蚌精許是有靈性,見你讀書用心,便吐珠助你。"
陳硯之這才注意到,阿箬腕上有道淡粉色的疤,像被刀劃的。"你方才說的"口子"......"
"是我男人。"阿箬低頭絞著衣角,"五年前出海遇了風浪,沒回來。我守著漁灣村,編編燈,補補網,倒也慣了。"她抬頭時眼睛亮著,"公子是要去應考的,這燈你帶著,路上不害怕。"
陳硯之攥著燈,隻覺掌心發燙。他忽然想起阿箬補網時被戳破的手指,想起她灶前飄出的薑茶香,想起燈裡那顆會發光的珠子——原來這世間的光,從來不是憑空來的。
秋闈放榜那日,陳硯之擠在蘇州府的榜前。紅紙上"陳硯之"三個字墨跡未乾,他盯著看了半晌,忽然笑出了聲,眼淚卻掉下來。他想起土地廟裡的寒夜,想起阿箬的竹燈,想起燈裡那顆會發光的珠子。
他買了匹快馬,一路往漁灣村趕。入秋的湖水泛著金,蘆葦蕩裡飄著白茫茫的霧。遠遠望見漁灣村的燈火,他卻勒住馬——村口的老柳樹下,立著塊新墳,碑上刻著"阿箬之墓"。
"公子可是找阿箬?"
說話的是村頭的老漁翁,正蹲在船頭補網。"她上個月走的。"老漁翁歎口氣,"說是要去湖心送盞燈,船沒回來。我們撈了三天三夜,隻撈到這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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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懷裡掏出個布包,打開來正是阿箬編的竹燈。燈身有些破損,棉紙被水浸得發皺,可燈芯卻還乾著,像是有人小心護著。
陳硯之接過燈,突然覺得掌心一熱。他走到湖邊,把燈放在水麵。燈芯"劈啪"響了兩聲,火苗騰地竄起,照得滿湖金紅。更奇的是,燈裡浮出顆珍珠,大如鴿卵,在月光下流轉著虹彩。
"阿箬常說,這燈裡的蚌精是她的老相識。"老漁翁眯眼望著湖麵,"她說那蚌在湖底修了幾百年,專愛聽讀書聲。那年她捕了它,它卻不肯走,說要等個讀書郎。"
陳硯之望著湖心的燈,忽然想起許多事:阿箬補網時哼的漁歌,她遞薑茶時指尖的溫度,她把第二盞燈塞給他時說"路上不害怕"。原來那些他以為的巧合,都是有人悄悄織就的網。
他在湖邊坐了整夜。雞叫時,湖麵上浮起個身影,穿著青布衫,發梢滴著水,手裡提著盞竹燈。"公子,你來了。"
陳硯之站起身,眼淚模糊了視線。阿箬的身影有些透明,像片雲,可她的笑還是那麼暖:"我就知道你會來。那盞燈裡的珠子,是我求蚌精吐的。本來想等你中了舉,給你做賀禮......"
"阿箬!"陳硯之撲過去,卻隻觸到一片涼。
阿箬的身影漸漸消散,最後停在湖心的燈上。那盞燈不再搖晃,火苗穩穩地亮著,燈裡的珍珠映著月光,成了兩團,一團在燈裡,一團在她心口。
陳硯之摸出懷裡的珍珠,又望了望湖心的燈。他忽然明白,有些光看似微弱,卻能在長夜裡照得人看見路;有些真心不必言語,即便隔了生死,也能在月光下連成雙。
後來陳硯之成了進士,在京城做了大官。可他每年清明都要回漁灣村,在阿箬的墳前點一盞竹燈。燈裡沒有蚌珠,卻總有螢火蟲飛來,繞著燈轉,像是在替誰守夜。
有人說,那是湖底的蚌精還在吐珠;也有人說,那是真心破了長夜,不肯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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