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鎮外三十裡，有座雲棲山。山腳下住著一戶人家，母女倆守著半畝薄田，日子像山澗溪水般清淺。女兒阿月年方十六，生得眉如遠黛，手似春蔥，最奇的是發間總插著把舊玉梳——梳身雕著六瓣寒梅，紋路細若遊絲，據說是阿月娘嫁入陳家時，太奶奶塞在她紅蓋頭裡的陪嫁。
這年秋深，阿月爹染了肺癆，咳得整宿睡不著。母女倆賣了米缸裡最後半升糙米抓藥，仍是沒留住人。出殯那日，阿月跪在新堆的土墳前，將那把玉梳輕輕放進棺材縫隙。"爹，您常說這梳子是陳家的魂兒，"她抽抽搭搭地抹淚，"等來年清明，女兒給您帶束白梅插在梳齒間。"
送葬的隊伍散了，阿月娘倚著門框咳嗽，手裡攥著張皺巴巴的借據。"上月王屠戶家的豬崽病了，跟你爹借了五貫錢......"她咳得直不起腰，"那王財主今早派人來，說要拿咱家祖傳的玉梳抵債。"
阿月攥緊了衣袖。那把玉梳是陳家三代單傳的信物，爹臨終前還攥著她的手說："阿月，咱陳家人窮死不丟骨氣。"可眼下娘的藥錢還沒著落，哪有錢還債？
第二日晌午，王財主帶著兩個家丁闖進院子。他挺著啤酒肚，金戒指在陽光下晃眼："陳家小子欠銀五貫，今日我替他還了藥錢，這梳子嘛......"他伸手去抓阿月發間的玉梳，"就抵利息吧！"
阿月往後一躲，玉梳"啪"地掉在地上。王財主彎腰去撿，指尖剛碰到梳齒，忽覺掌心一燙——那玉梳竟泛起淡淡青光，像有活物在裡頭竄動。他驚得縮回手，梳子"叮"地落在青石板上，裂紋從梅枝梢頭蔓延開來。
"晦氣！"王財主甩袖要走，卻被阿月娘扯住衣角："老爺行行好，我這就去求張嬸借糧，過些日子一定還......"
"還？"王財主扯著嗓子笑，"我王有財放出去的債，哪有要回來的理？"他突然瞥見阿月發間空著的位置，眼珠一轉，"除非......把你那丫頭抵給我當丫鬟，這梳子我也就不計較了。"
阿月臉漲得通紅："你敢！"
"我有什麼不敢？"王財主搓著手逼近，"這窮窩爛舍的，能攀上我這財主家，是你丫頭燒高香......"
話音未落，院外突然傳來"撲棱棱"的響動。眾人抬頭，隻見一隻白鵲從雲裡紮下來，落在阿月腳邊。那鵲通身雪白，尾羽卻沾著幾點血珠，眼瞳亮得驚人，竟像兩顆浸了月光的黑玉。
阿月認得它——這是爹下葬那日，她在墳頭見過的小雀兒。當時它撲在棺材上哀鳴，她撒了把米，它卻啄起粒米，輕輕放在她手心裡。
白鵲歪著頭，衝阿月"啾"地叫了一聲。阿月忽然覺得心尖發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白鵲便撲棱著飛到她肩頭，用喙輕輕蹭她的耳垂。阿月這才發現，它嘴裡叼著塊碎玉——正是那把玉梳裂下來的梅枝尖兒！
王財主看得眼睛發直："好個寶貝！給我抓住......"
他剛要撲，白鵲"唰"地振翅，碎玉"叮"地掉進阿月掌心。阿月隻覺掌心一熱，碎玉竟融進皮膚裡去了。再看那白鵲，已馱著半片玉梳騰空而起，翅膀掠過之處，滿院的狗尾巴草都無風自動。
"追！"王財主吼著帶家丁衝出院門。阿月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爹臨終前的話："人這一輩子，就像梳齒，得直得正，彆歪了。"
白鵲越飛越高，王財主在後麵跌跌撞撞。青棠鎮外的山路本就陡峭，加上秋雨剛過，石階上滿是青苔。王財主隻顧抬頭看鵲，沒留意腳下，"哎呦"一聲踩空，整個人順著斜坡滾了下去。待阿月和鄰居們趕到時，隻看見山崖下騰起的塵土，和半片掛在荊棘上的金戒指。
"作孽哦，"張嬸搖頭歎氣，"這財主平日裡欺男霸女，該遭這報應。"
阿月沒說話，她摸出發間的玉梳——不知何時，那裂紋竟全好了，六瓣梅花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像剛出窯的新玉。
三日後，阿月去河邊洗衣。這河叫月牙泉，因水流清淺，夜晚常映出月亮倒影得名。她蹲在青石板上，棒槌剛舉起，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阿月姑娘！"
轉身一看，是村東頭的老木匠。他手裡捧著個布包："前日王財主家的管家來贖當，說老爺墜崖前把庫房的鑰匙交了，讓我把這包東西還你。"
阿月打開布包，裡麵整整齊齊碼著五貫錢，還有張紙條，墨跡未乾："陳家妹子，梳子還你，債我認了。"
她捏著錢，忽然笑了。風從河麵吹來，掀起她的發梢，那把玉梳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她站起身，捧起一捧水洗臉，水麵上竟浮起無數個月亮——大的小的，圓的彎的，像撒了把碎銀。
"阿月！"阿月娘在岸上喊，"該回家做飯了。"
阿月應了一聲，低頭整理頭發。玉梳滑過發間，發出清越的聲響，像山澗泉水撞著石頭。她望著河麵上的千輪明月，忽然明白爹說的"梳齒要直"是什麼意思——有些東西，比錢比勢金貴多了。
後來青棠鎮流傳開一樁奇事：說陳家阿月的玉梳成精了，化成白鵲替主家討回公道；說王財主墜崖的地方長出了片梅林，每到冬天就開得爛漫；還說月牙泉的水從此分外清冽，夜裡看水，能看見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沉在水裡，跟梳齒上的梅花印子疊在一起。
阿月聽了隻是笑。她依舊每日早起梳頭，依舊幫娘種半畝薄田。那把玉梳始終插在發間，梅枝上的裂紋早被歲月磨得沒了痕跡，倒像是本來就這樣——清清白白，坦坦蕩蕩，像山澗的溪，像天上的月，任什麼風雨都染不臟，任什麼歲月都磨不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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