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外的寒山寺敲過三更時,阿昭正伏在繡繃前。銀針穿過月白緞子,在第三百二十七針的位置挑出一縷金線——那是她藏在妝奩最底層的金絲,摻著三分朱砂,二分雄黃,是上個月在西市藥鋪悄悄買的。
窗欞外的月光漏進來,落在她腕間的銀鐲上。那是十二歲進繡坊時,師父給的見麵禮,刻著"昭"字的背麵,有一道極細的劃痕。阿昭望著那道痕,喉間便泛起鐵鏽味——十年前的血,早該凝了。
那年她十六歲,在山塘街替繡娘送繡品。暮春的雨絲裹著油紙傘香,她拐過茶棚時,聽見兩個裹青布鬥篷的人壓低聲音:"倭酋的船期改了,二十艘海船泊在陳墓港,糧草囤在唯亭鎮東頭的荒祠......"話音未落,一支弩箭破空而來,釘在她腳邊的青石板上。
送繡品的竹籃"哐當"落地,裡麵滾出半卷灑金箋。阿昭撿起來時,指尖觸到墨跡未乾的"八月十五,月滿則蝕"八個字。她抬頭,那兩個青布鬥篷已衝進巷口,腰間鐵牌在雨裡泛著冷光——是倭寇的標記。
那天夜裡,阿昭發起了高燒。她攥著那半卷箋,望著床帳上的百子千孫圖,喉嚨像塞了團燒紅的炭。第二日清晨,貼身的丫鬟小桃端來藥碗,卻見她張著嘴,發不出半分聲音。
"姑娘莫怕,許是著了邪。"穩婆摸著她的脈門直搖頭,"這失聲的症候,怕是要跟一輩子了。"
阿昭望著銅鏡裡蒼白的臉,突然笑了。她摸出枕頭下的半卷箋,就著晨光看——那上麵的字跡,原是用明礬水寫的,遇水方顯。她蘸了茶盞裡的水,在硯台上一抹,果然顯出完整的布防圖:從崇明島到太倉衛,倭寇的糧道、哨卡、甚至頭目姓名,都標得清清楚楚。
原來那夜她聽見的,是兩個倭寇在核對軍情。
從那天起,阿昭成了啞巴。她跟著師父學刺繡,專挑最精細的活計:給官宦人家繡壽屏,給鹽商繡屏風,給即將出閣的姑娘繡嫁衣。她的針腳越來越密,能在半寸見方的緞子上繡出百隻形態各異的蝴蝶,能在牡丹花瓣上用"旋針"繡出晨露的光澤。
隻是沒人知道,每當月圓之夜,她都會取出那半卷箋,在燭火下對照著繡繃。她的金線是從金店老板那裡軟磨硬泡求來的,說是要給亡母打金簪;她的朱砂是跟著藥鋪學徒混進去買的,說是要給繡品添些顏色。十年光陰,三千多個日夜,她的右手食指磨出了老繭,左眼因長期看針腳生了翳,可那幅布防圖,早已在她心裡繡了千遍萬遍。
成婚那日,沈硯來迎親。他是蘇州府學的秀才,三年前在繡坊外避雨,看見阿昭蹲在地上拾被風刮散的繡線,發頂沾著一片梧桐葉。他撿起那片葉子,說:"這葉子脈絡像極了《芥子園畫譜》裡的鬆枝。"阿昭抬頭,眼裡有星星落進去。
後來沈硯常來繡坊,說是要替母親訂壽屏,卻總盯著阿昭的手看。他看出她繡蝴蝶時,左手的繃子總比彆人偏三分;看出她繡並蒂蓮時,金線總在花瓣根處多繞一圈;看出她調色盤裡,總藏著幾縷彆人看不見的金。
"阿昭,你這金線,是用月光煉的嗎?"有回他笑著問。
阿昭的手頓了頓,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背。她不能說話,可沈硯懂。他懂她繡壞第一朵牡丹時紅了的眼眶,懂她收到他送的《吳郡誌》時發亮的眼睛,懂她在除夕夜往他書裡夾的那枚繡著"平安"的香囊。
迎親的嗩呐吹到繡坊門口時,阿昭正在繡最後一件嫁衣。那是她的婚服,月白緞子,領口袖口繡著纏枝蓮,裙裾繡著百鳥朝鳳。可誰也沒注意到,那纏枝蓮的每片花瓣裡,都藏著極細的金線;那百鳥的眼睛,都是用雄黃點的;整幅裙裾的針腳,竟組成了山川河嶽的輪廓——從長江入海口到太湖,從唯亭鎮的荒祠到陳墓港的沙灘,連倭寇藏糧草的土窖位置,都用"打籽針"繡得清清楚楚。
"吉時已到!"媒婆的吆喝驚飛了簷下的麻雀。阿昭穿上嫁衣,沈硯替她蓋上紅蓋頭。他伸手扶她上轎,指尖擦過她腕間的銀鐲,那道劃痕硌得他心口發疼——十年前他見過這道痕,在那個雨夜裡,她被弩箭釘在青石板上,掙紮著去撿染血的密信,銀鐲磕在石頭上留下的。
"阿昭,等過了今日,我帶你去看太湖的雪。"他在她耳邊說。
花轎剛出巷口,便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幾個穿號衣的鄉勇撞開人群,為首的張鐵匠渾身是血:"倭寇!倭寇打來了!船在陳墓港靠岸,帶著火炮,燒了西市的糧棧......"
人群炸開了鍋。沈硯攥緊阿昭的手,紅綢子在掌心勒出紅痕:"彆怕,我去召集鄉勇。"
阿昭掀開轎簾。她的紅蓋頭落在地上,露出那張蒼白卻沉靜的臉。她望著沈硯,嘴唇動了動——十年了,這是她第一次想說話。可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語都太輕,太慢。
她解開衣襟。
月白緞子的嫁衣在陽光下展開,那些藏了十年的金線突然亮了。纏枝蓮的花瓣裡,是倭寇的糧草分布;百鳥的眼睛,是他們的哨卡位置;裙裾的褶皺裡,是陳墓港的地形——連哪段堤壩容易決口,哪座草棚藏著火藥,都纖毫畢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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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哥哥,"她終於開口,聲音啞得像生鏽的刀,"拿這個當旗。"
沈硯的手顫抖著接過嫁衣。他望著那幅用金線繡成的地圖,突然想起三年前阿昭替他繡的書套。那時他說:"阿昭,你這針腳比我讀的兵書還細。"她隻低頭繡著,耳尖泛紅。
"阿昭,你怎麼......"
"我聽見了。"阿昭打斷他。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心口,"十年前的雨夜裡,我聽見了。"
沈硯猛地抬頭。十年前的記憶如潮水湧來:那個被弩箭釘在青石板上的啞巴姑娘,懷裡護著半卷染血的箋;那個在繡坊裡總對著燭火發呆的女子,指尖總沾著金粉;那個每次見他都欲言又止的阿昭,原來早已把家國山河,都繡進了骨血裡。
"跟我來!"他舉起嫁衣,像舉著一麵戰旗。
鄉勇們圍過來。有人喊:"這是啥?"
"看那金線!"張鐵匠湊近,"這不是普通的花,是倭寇的窩!"
"這鳥眼睛的位置,是唯亭鎮的荒祠!"
"這花瓣的紋路,是陳墓港的沙灘!"
人群突然安靜。不知誰先喊了一聲:"燒了他們的糧草!端了他們的哨卡!"
"殺!"
沈硯揮舞著嫁衣,金線在陽光下劃出金色的弧。阿昭站在他身後,望著那麵用十年光陰織就的戰旗,突然笑了。她摸了摸腕間的銀鐲,那道劃痕還在,可此刻,它不再是傷痕,而是一枚勳章。
倭寇的炮聲在遠處炸響時,鄉勇們已經衝了出去。阿昭望著沈硯的背影,突然想起今早梳妝時,他在她鬢邊插的珠花。那珠花是並蒂蓮的模樣,他說:"等打完這仗,我們去太湖邊買房子,院子裡種滿蓮花。"
她摸了摸發間的珠花,又摸了摸心口。那裡藏著半卷箋,是十年前那個雨夜裡,她用明礬水寫下的八個字:"山河不負,家國同輝"。
風掀起她的裙角,露出裙裾上繡著的百鳥朝鳳。那些金線在陽光下流轉,像極了太湖的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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