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外有個破巷子,青石板縫裡總嵌著半塊黴豆腐、幾截爛菜幫,牆根的青苔爬過磚縫,像誰拿蘸了水的筆在牆上抹了道痕。巷尾第三間矮屋的瓦簷漏雨,屋裡住著個磨鏡匠,單名一個元,人喚楊元錄。
元錄的手藝是祖傳的。他爹臨死前塞給他半塊油石,說:"磨鏡要磨心,心淨了,鏡才亮。"可如今這世道,誰還講究個"淨"?富戶家的銅鏡拿出去鍍層金漆,說是"海西貢鏡";窮人家連粥都喝不上,哪有閒錢磨什麼鏡子?元錄的木匣裡躺著三把油石,磨得發亮,倒比他臉上油光水滑——那是他用牙縫裡省下的米湯,蘸著布帛反複擦出來的。
入秋那天,元錄蹲在巷口等人。他替藥鋪王娘子磨完鏡子,應得的五文錢還沒到手,王娘子說"灶上揭不開鍋",先欠著。日頭偏西,他摸了摸懷裡硬邦邦的半塊炊餅,正打算收攤回家,忽見牆根下有個東西閃了閃。
是麵銅鏡。
鏡麵蒙著層綠鏽,像塊發黴的老玉,邊沿刻著纏枝蓮紋,紋路裡塞著泥。元錄蹲下去,用袖口擦了擦,鏽屑簌簌落下來,露出底下暗青的底色。他心跳得厲害——這鏡子的銅質極純,敲起來聲音清越,分明是前朝的東西。莫不是哪家敗落的官宦人家,把傳家寶當廢銅賣了?
"元錄啊,撿那玩意兒作甚?"賣豆腐的老周頭挑著擔子路過,"銅鏡子早不時興了,如今都用玻璃鏡,透亮得很。"
元錄沒搭話,把鏡子揣進懷裡。他走得急,木屐磕在青石板上,"嗒嗒"響,像敲在自己心口。
夜裡,元錄生了盆炭火。他把銅鏡擱在木案上,油石在掌心焐熱,對著月光比量。鏡麵上的鏽斑像張網,他先拿細砂紙打去粗鏽,再用油石蘸了茶油,順時針打圈。火星子濺在袖口,燒出幾個洞,他也不覺得疼。
"叮——"
一聲輕響,像玉珠落盤。元錄湊過去看,鏡麵上竟起了層霧,拿軟布擦了又擦,霧散了,映出半張自己的臉。他愣了愣:多少年了?他已經記不清自己長什麼樣了。上回照鏡子,還是三年前替張員外家少爺磨鏡子,那孩子嫌他手粗,甩了他一耳光,鏡子"哐當"摔在地上,裂成兩半。
第二夜,元錄把油石換成了更細的。他點了盞豆油燈,燈芯挑得尖尖的,影子在牆上晃。鏡麵上的霧氣漸漸退去,露出完整的鏡麵,卻還是蒙著層淡青的光。他想起爹說過,好鏡子要"磨去三分火氣,養得七分清光"。什麼是火氣?許是他磨鏡時急吼吼的模樣?許是看見富戶們騎馬坐轎時的悶氣?
第三夜,元錄沒合眼。他把鏡子捧在手裡,貼著心口。油石蹭過鏡麵的聲音像春蠶食葉,一下,兩下,數到三百六十五下時,鏡麵上突然泛起漣漪。他湊近了看,漣漪裡竟映出另一番景象:青瓦白牆的院子裡,石桌上擺著桂花糕,熱氣騰騰;廊下站著個穿藍布衫的老婦,正往碗裡盛湯,那模樣——像極了他娘。
元錄的手抖了。他娘十年前就沒了,臨死前說"九兒的手巧,將來定能成大匠人"。可他成了什麼?不過是個給人磨鏡子的窮鬼,租著半間漏雨的破屋,連口熱湯都喝不上。
第四夜,鏡麵上的漣漪變成了畫。元錄看見自己穿著玄色綢衫,坐在八仙桌前,麵前堆著金錠銀錠;看見他娘穿著簇新的月白衫子,坐在旁邊納鞋底,臉上笑出了褶子;看見巷口的王娘子捧著銅鏡來謝他,說"多虧楊師傅,我家那麵鏡子比新的還亮";看見老周頭的豆腐攤前圍了一圈人,都說"楊師傅磨的鏡子,照得見福氣"。
他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碗湯。指尖剛碰到鏡麵,"哢嚓"一聲脆響。
鏡麵上裂開蛛網似的紋路,那些景象"唰"地散了,隻剩下一片混沌的黑。元錄慌了,抓起鏡子想往懷裡揣,可裂紋越爬越多,"嘩啦"碎成一地銅渣。他跪在地上,撿起一片最大的碎片,湊到眼前——碎片裡映出的,是他自己:頭發亂得像草堆,眼窩凹陷,嘴角裂著乾皮,活像具剛從棺材裡爬出來的僵屍。
"傻元錄啊。"
身後傳來個沙啞的聲音。元錄回頭,看見老周頭站在門口,手裡端著碗熱粥,粥香混著炭灰味,直往他鼻子裡鑽。
"你當那鏡子是仙物?"老周頭把粥放在案上,"我小時也見過這樣的鏡子,說是能照人心鬼蜮。可照來照去,照見的還不是你自己心裡的窟窿?"
元錄捏著碎片,指腹被劃破了,血珠滴在銅渣上,像朵小紅花。他突然想起爹臨終前的話:"磨鏡要磨心。"原來這些年,他磨的不是鏡子,是自己的貪心。他以為把鏡子磨得越亮,就能照見更好的日子,卻忘了——日子是過出來的,不是照出來的。
天快亮時,元錄把碎銅片收進木匣。老周頭幫他收拾屋子,見他的油石還擱在案上,便說:"明兒我去河邊幫你洗洗石,省得鏽了。"
"哎。"元錄應著,摸出懷裡的半塊炊餅。昨夜太入神,竟忘了吃。他把炊餅掰成兩半,一半遞給老周頭,一半塞進嘴裡。炊餅又乾又硬,可他嚼著嚼著,竟嘗出點甜味來——許是淚,許是晨露,許是這麼些年沒嘗過的、踏實的滋味。
後來,破巷子裡的人發現,楊元錄還是那個磨鏡匠,可他的木匣裡多了塊碎銅鏡。有人來磨鏡子,他就指著那碎片說:"您瞧,這鏡子碎了倒好,照見了心裡的灰。"
再後來,有人說看見元錄蹲在巷口,給小娃娃們磨銅錢。銅錢磨得鋥亮,映出孩子們紅撲撲的臉。有人問他圖什麼,他笑著說:"磨的是錢,煉的是心。"
至於那麵古銅鏡的來曆,始終沒人知道。隻傳說有回元錄喝醉了酒,拍著大腿說:"那鏡子啊,是麵仙鏡。它照見我心瞎了,便碎了給我看。"
眾人哄笑,隻當是醉話。可巷口的老槐樹記得,那年秋天,有個磨鏡匠跪在地上,對著滿地銅渣哭了半夜。哭完之後,他站起身,拍了拍褲腳的土,轉身回了屋——屋裡飄出的粥香,比往年都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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