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鎮的七夕總是熱鬨的。簷角懸著紅綢,河燈順流漂成星子,繡坊的女兒們圍在石凳上穿針,說要給月老繡雙順風耳,好讓他聽見人間心事。蘇錦娘立在繡繃前,指尖拈著並蒂蓮的絲線,忽聽得身後有人喚:"錦娘。"
聲音輕得像落在繡布上的蝶。她回頭,見孟浪站在竹簾外,青衫洗得發白,腰間掛著半塊舊玉——那是三年前他替她尋回走失的繡貓時,摔碎的。
"今日繡什麼?"他走近,袖中飄出一縷艾草香,是她去年送他的驅蟲包,"可是並蒂蓮?"
錦娘喉頭發緊。三個月前,她已應了鄰鎮布莊的二公子,八月十五要嫁過去。那公子生得端方,雖不如孟浪清瘦俊朗,卻能陪她爹喝茶論畫,能在她繡錯針腳時笑著說"不打緊"。而孟浪...他連自己的繡坊都撐不下去,上個月剛把祖宅抵了債。
"是並蒂蓮。"她低頭絞著線頭,"給...給河燈上繡的。"
孟浪忽然抓住她的手。他的掌心燙得驚人,指腹還沾著朱砂——許是替人寫狀紙留下的。"錦娘,跟我走。"他從懷裡掏出個紅布包,層層打開,是半枚銅錢大小的剪刀,刃上纏著暗紅的絲線,"這是月老的孽緣剪,我從城隍廟梁上偷的。他說,剪斷孽緣,係上良緣。"
錦娘驚得要抽手,卻被他攥得更緊。剪刀上的絲線突然活了似的纏上她的手腕,像條滑溜溜的紅蛇。"你瘋了?"她急得要哭,"月老的紅線是天定的,怎容人..."
"天定?"孟浪打斷她,眼眶通紅,"三年前你爹病重,是我背他去醫館;你娘咽氣時,是我替你守靈;你繡坊著火,是我砸開後牆搶出半幅百子圖。你說"等攢夠了錢就嫁我",可如今你嫌我家徒四壁!"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驚飛了簷下的麻雀。錦娘這才注意到,他腰間的舊玉裂成了兩半,邊緣還沾著泥——定是昨夜又去酒肆借酒消愁了。
"我沒嫌你。"她輕聲說,"隻是...隻是我們這樣下去,隻會拖累彼此。"
孟浪的手猛地一顫。那紅絲線突然收緊,在兩人腕間勒出紅痕。他盯著自己掌心的剪刀,忽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拖累?你可知我為何偷這剪子?月老說,孽緣剪能斷前塵,係新緣。錦娘,我隻想要你,隻要你..."
河燈順著河水流過來,映著他發紅的眼。錦娘忽然想起幼時聽過的故事——說月老在人間走,腳踝係著紅線,遇見無緣的人,就用剪子剪斷。她曾問:"那若是強行係呢?"老人們說:"強扭的瓜不甜,紅線擰巴了,終會斷。"
可此刻,孟浪已舉起那把孽緣剪。寒光閃過,錦娘腕間的紅繩"啪"地斷成兩截。與此同時,孟浪腰間的舊玉"哢"地碎成齏粉。
"我替你係。"他將剪刀抵在自己心口,血珠滲出來,染紅了那半枚銅錢大的剪子,"從今日起,你我紅線係死,再不斷了。"
錦娘想躲,卻被他抱得緊緊的。他的體溫透過青衫傳來,燙得她眼眶發酸。那天夜裡,孟浪在她枕下塞了包東西——是半塊玉,和她爹留下的半塊正好拚成一對。他說,這是他在破廟求來的,湊齊了就能保平安。
後來的事,像浸了蜜的春酒,初嘗甜,細品卻辣得人眼眶疼。
孟浪盤下了鎮東的頭等繡坊,雇了十個繡娘,專繡並蒂蓮的帕子。錦娘成了主母,穿金戴銀,逢人便說"我家相公手巧"。可隻有她知道,孟浪總在深夜咳血,染臟了帕子;他替人寫狀紙賺的錢,全填進了繡坊的窟窿;他從前最厭應酬,如今卻總拉著布莊的二公子喝酒,醉醺醺地說"我娘子最疼你"。
更怪的是那根紅線。孟浪說,他把兩人的紅線係在了床頭梁上。錦娘偷偷去看,見那線粗得像拇指,紅得刺眼,纏在梁上,結了好幾個死扣。有回她碰著了,線"嘶啦"一聲,竟扯下半縷頭發。
"彆碰。"孟浪急得直跺腳,"月老說,這線要養,養得越緊越牢。"
錦娘沒說話。她想起新婚夜,孟浪喝得爛醉,抱著她哭:"錦娘,我終於娶到你了。"那時她覺得,或許他是對的,或許隻要夠用力,就能把日子過成想要的模樣。
可日子到底還是裂開了縫。
那年秋天,錦娘的繡品得了獎,要去蘇州領賞。孟浪非要跟著,說是"護著娘子"。船行到太湖,起了大風。錦娘站在船頭,看浪頭拍打著船舷,忽然想起那根粗紅線——許是係得太緊,勒得人心慌。
"回去吧。"她勸孟浪,"風大,明日再走。"
孟浪卻攥著她的手往艙裡拖:"你怕什麼?咱們係了紅線,天塌下來也拆不散!"他的指甲掐進她肉裡,像要把那根線嵌進骨頭裡。
船到底還是翻了。錦娘被救起時,孟浪還在水裡撲騰。她喊破了喉嚨,看著他被漁夫拖上來,渾身濕透,懷裡還緊抱著那個裝孽緣剪的紅布包。
從那以後,孟浪變了。他不再咳血,卻總說頭疼;他不再去繡坊,整日坐在門檻上,盯著床頭的紅線發呆。錦娘去蘇州學了新繡法,回來想和他商量,他卻摔了茶盞:"你嫌我不如從前了?你是不是想和那布莊的二公子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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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線開始褪色。先是泛白,接著起了毛邊,像被蟲蛀的老棉絮。錦娘摸上去,覺得那線脆得厲害,輕輕一扯就會斷。她想告訴孟浪,卻見他對著紅線喃喃:"月老說,紅線斷了要補...要補..."
那年臘月,下了場罕見的大雪。錦娘在繡坊教徒弟,忽聽得家裡傳來動靜。她跑回去,見孟浪舉著那把孽緣剪,正往床頭的紅線上剪。
"你瘋了?"她撲過去,"這是我們的緣分!"
孟浪卻笑了,笑聲裡帶著哭腔:"補...我要補得更結實些。"他的手指凍得通紅,剪刀磕在紅線上,迸出幾點火星,"你不是嫌我累贅麼?我剪斷舊的,係新的...係死死的,再不斷了!"
紅線"哢"地斷成兩截。孟浪手裡的剪刀"當啷"落地,他望著空蕩蕩的梁上,突然癱坐在地,像個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從那以後,孟浪徹底瘋了。他總說看見月老站在房梁上,舉著那把孽緣剪笑他傻;他總把紅線碎片塞進嘴裡,說要"讓紅線在肚子裡長牢";他不再認得錦娘,見了她就躲,嘴裡喊著"孽緣!孽緣!"
錦娘賣了繡坊,賣了首飾,把他送進醫館。可大夫搖著頭說:"心病還需心藥醫,他這心...早被紅線勒死了。"
最後一天,錦娘坐在他床前。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力氣大得驚人:"錦娘,紅線...紅線還在麼?"他的眼睛亮得嚇人,"月老說,隻要紅線不斷,咱們就能...就能..."
錦娘摸出懷裡半塊玉,和他床頭的半塊拚上。玉是溫的,像從前那樣。"在的。"她輕聲說,"一直都在。"
孟浪笑了,慢慢鬆開手。他的目光漸漸渙散,最後落在窗外的雪地上。那裡有隻孤雁,撲棱著翅膀,怎麼也飛不高。
孟浪死後,錦娘搬去了城郊的小院子。她常在月圓夜坐在門檻上,看月亮慢慢爬上來。有人說,她是在等月老來收紅線;有人說,她是在等那根脆弱的紅線重新長出來。
很多年後,有個雲遊的老道士路過青溪鎮。他聽說了孟浪的故事,搖頭歎道:"月老的紅線,原是前世因果。強要扭轉,就像硬把兩條不同方向的河擰成一股,看似纏得緊,終有一日要決堤。"
那晚,錦娘做了個夢。她夢見月老站在雲端,腳踝上的紅線閃著微光。他手裡捏著那把孽緣剪,歎了口氣:"癡兒,癡兒。強扭的瓜不甜,孽緣剪豈能亂用?"
醒來時,窗外飄著細雪。錦娘摸了摸腕間——那裡不知何時多了道淡紅的印子,像根極細的線,輕輕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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