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五月,青石板路被梅雨泡得發亮,田埂上的狗尾巴草沾著水珠子直晃。陳阿公蹲在田邊抽旱煙,煙鍋子在青布衫上敲了三下,終於歎口氣:"三牛啊,明兒把後坡那捆新稻草挑來,給守禾換身衣裳。"
陳三牛扛著鋤頭直起腰,褲腳沾著泥點:"阿爹,守禾不是好好的?上個月還趕跑了偷啄秧苗的白頭翁。"他望向田中央那尊稻草人——褪色的藍布衫被風掀起一角,草繩捆的腰板兒挺得筆直,草帽歪在右邊,倒像在衝他笑。
陳阿公沒接話,隻是用煙杆點了點田壟。陳三牛順著看過去,這才發現守禾腳邊的泥土泛著不尋常的焦黑,幾株秧苗蔫頭耷腦地垂著,葉尖兒上結著鹽霜似的白漬。入春以來,天就像漏了個窟窿,雨水比往年少了大半,村頭老井的水都快見底了。
"守禾是稻草紮的,哪能真懂看田?"陳阿公把旱煙往腰裡一插,"可它立在這兒三年,蟲災少過三回,鳥雀不敢落半隻。上個月我夜起解手,還瞅見它拿草胳膊趕跑了一隻黃鼠狼——你說奇不奇?"
陳三牛沒再說話。他跟著阿爹種了二十年地,早信了田埂上有些說不上來的講究。第二日天沒亮,他就挑著新割的稻草上了後坡。草葉上還沾著露水,他挑到田邊時,守禾正"迎"著東方的魚肚白,草帽邊緣的稻草被夜風吹得翹起,倒像在跟他招手。
"守禾啊,換身新衣裳。"陳三牛蹲下來,解下草繩。舊草衣簌簌落在地上,露出底下裹著的竹篾骨架——那是三年前陳阿公親手紮的,竹節被歲月磨得發亮。新稻草帶著股清甜的香氣,陳三牛一根一根編著草袖,忽然聽見田埂那頭傳來腳步聲。
是阿秀。她挎著竹籃來送早飯,藍布頭巾被風掀開一角,露出底下烏黑的鬢角:"三牛哥,我娘熬了南瓜粥。"她蹲下來幫著理草袖,指尖碰到新稻草時,忽然縮了縮手,"這草...怎麼有點暖乎?"
陳三牛也覺出異樣。往年紮的稻草人,到了伏天就曬得發燙,可這新草衣剛披上,竟有股子溫溫的氣兒順著指尖往心裡鑽。他抬頭看守禾,草帽下的"臉"——原是陳阿公用紅漆畫的眼,此刻竟像是彎了彎,像在笑。
"許是日頭曬的。"阿秀把粥碗放在田埂上,"快喝吧,涼了要鬨肚子。"
守禾沒再顯什麼異樣。直到芒種那天夜裡,陳三牛被雷聲驚醒。他披了件夾襖跑到田邊,隻見烏雲壓得低低的,守禾的草帽在風裡打轉,竹篾骨架被吹得咯吱響。豆大的雨點砸下來,他正要跑回家收曬在場上的麥子,卻見守禾的草胳膊突然動了——它用草莖卷住田邊的破草席,一下下拍打著,把落在麥壟裡的雨珠全兜進了壟溝。
"守禾?"陳三牛喊了一聲。
草人沒應,可它的動作越來越利落。東邊的麻雀撲棱棱飛過來,剛要落在豆苗上,就被草袖掃得歪了翅膀;南邊的田鼠叼著麥粒往洞裡鑽,草腿一伸,正好絆住它的後腿。陳三牛看得入神,直到雨越下越大,他才想起自家場上的麥子,剛要跑,卻見守禾的草帽子"啪"地掉在地上,露出底下用紅線係著的小布包——是阿秀前日掉的繡著並蒂蓮的帕子。
雨一直下到天亮。陳三牛去收帕子時,發現布包裡多了粒稻種,泛著金黃金黃的光,像浸了蜜的琥珀。
入夏後的旱情愈發嚴重。村後的河浜乾了底,露出白花花的河床;老井裡的水渾得像泥漿,喝了直鬨肚子。村長帶著人在土地廟前跪了三天三夜,香灰堆成小山,雨卻始終沒落下來。
守禾的變化是從七月開始的。它腳邊的泥土不再焦黑,反而泛著濕潤的黑;原本蔫頭耷腦的稻穗,竟一天比一天飽滿,沉甸甸地壓彎了腰。陳三牛去送午飯時,發現草人的草袖上沾著水珠——不是露水,是從草莖裡滲出來的,涼絲絲的,落在手心裡,像滴眼淚。
"守禾,你...是不是渴了?"陳三牛輕聲問。
草人沒動,可陳三牛分明看見,它用草胳膊輕輕撫過最近的稻穗,那穗子立刻挺得更直了。他又發現,守禾的草帽邊緣總沾著些細碎的稻殼,像是被火燒過又重新粘上的——可這七月天,哪來的火?
直到七月廿三夜裡,陳三牛被一陣焦糊味嗆醒。他衝出門時,隻見村東頭的稻草垛燒起來了,火舌舔著夜空,把半邊天都映紅了。他拎著水桶往那邊跑,路過自家田時,卻見守禾的草衫正在冒煙,火星子從草莖裡竄出來,把藍布衫燒出一個個洞。
"守禾!"陳三牛喊得嗓子發啞,"你怎麼了?"
草人沒應。陳三牛衝過去要撲火,卻見守禾的竹篾骨架正在發光,淡金色的光從裂縫裡滲出來,像撒了把星星。更奇的是,那些火星子落在地上,竟變成了雨珠——不大,卻密得像篩子篩下來的,落在焦土上,滋滋地冒著熱氣。
"下雨了!下雨了!"村裡突然炸開歡呼聲。陳三牛抬頭看天,烏雲不知何時聚了過來,豆大的雨點砸在臉上,涼絲絲的。他再回頭看守禾,草衫已經燒得隻剩骨架,可那骨架還在發光,金色的光順著雨絲落進稻田,稻穗們像喝飽了奶的孩子,一個勁兒地往上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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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禾!"陳三牛撲過去,卻隻觸到一片滾燙的竹篾。他這才發現,草人腳邊的泥土裡埋著個小布包,正是阿秀掉的帕子,裡麵的稻種不見了,隻留著張紙條,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草莖寫的:"替我看夠三百六十五次日出日落,便還你一場雨。"
雨下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陳三牛跑到田邊,隻見守禾的骨架不見了,隻餘下一株稻穗,金黃金黃的,比尋常稻子大上三倍,穗粒飽滿得要裂開。他摘下那穗子,放在手心裡,覺得還帶著餘溫,像守禾的溫度。
消息像長了翅膀。鄰村的人聽說陳家田裡長了株金稻穗,都跑來看稀奇。村長摸著金穗直歎氣:"我就說那稻草人邪乎,前兒還有人說見它半夜在田埂上走——"
"噓!"陳三牛瞪了他一眼,"那是守禾在巡田。"
從那以後,每年芒種前後,陳家田裡都會冒出幾株金稻穗。村民們把稻種收起來,撒在田埂邊,說是"守禾的恩澤"。陳三牛在田邊給守禾立了塊小碑,上麵刻著"稻神守禾之位"。阿秀每年清明都會來燒紙,邊燒邊念叨:"守禾啊,今年的稻子又豐收了,你看那穗子,多像你當年的模樣。"
有人說,看見過守禾。在月圓之夜,田埂上會浮現個穿藍布衫的身影,草帽歪在右邊,正彎腰撫摸稻穗。也有人說,聽見過守禾說話——不是人聲,是風吹過稻葉的沙沙響,像是說:"彆怕旱,彆怕澇,有我在,莊稼總餓不著。"
陳阿公活到九十三歲那年,拉著陳三牛的手說:"你記著,這世上最靈的神,不是土地公,不是灶王爺,是那些真心對土地好的人。守禾啊,就是咱們莊稼人的心變的。"
如今,江南的稻田裡還流傳著守禾的故事。每當稻浪翻湧時,總能看見有個穿藍布衫的身影,站在田中央,替農人守著那片金黃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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