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園的百年牡丹開得邪性。
說是邪性,倒不是花色猙獰,反是開得太豔——胭脂色的瓣兒疊著七八層,蕊心凝著顆露珠似的金粉,每到月圓之夜,便有清冽的香氣漫過三重院牆,引得牆外的野貓都扒著磚縫兒叫。老人們說,這株牡丹原是前朝陳閣老的獨女所化。陳小姐未及笄便沒了,臨終前抱著母親哭:"女兒生在牡丹叢裡,死了也要做朵牡丹。"
沈慕之第一次見著花魄,是在十七歲那年的中秋。
他蹲在牡丹叢邊數花瓣,銀燭台擱在石桌上,照得滿地碎金。忽然聽見環佩叮當,抬頭便見月洞門後立著個穿月白裙的女子。她發間簪著支珍珠步搖,隨著腳步輕顫,麵容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倒像是被風揉皺的水麵。
"公子可是來賞花的?"她開口時,沈慕之聞見了牡丹香——不是尋常花香,是浸了蜜的、帶著點清苦的香,像極了陳閣老夫人書房裡那罐百年沉水香。
"你......你是誰?"他攥緊了腰間的玉牌,那是父親今早塞給他的,說今夜要帶他去見城裡的周先生,商量明年開春的科舉事。
女子笑了,步搖上的珍珠晃出細碎的光:"我是這株牡丹的魂。"她抬手撫過最近的瓣兒,那花瓣竟泛起漣漪,"他們叫我花魄。"
沈慕之的後頸起了層雞皮疙瘩。他聽過老人們說,名園裡的老花樹容易成精,可親眼見著還是頭一遭。花魄的目光掃過他,忽然頓住:"公子的命數裡有劫。"她指尖點在他心口,"三日內必有血光之災。"
沈慕之後退半步,撞翻了燭台。火苗騰地竄起來,燒著了石桌上的《論語》。等他手忙腳亂撲滅火星,再看月洞門,哪裡還有什麼月白裙的女子,隻有晚風卷著幾片牡丹瓣,落在他腳邊。
第二日,沈老爺請了龍虎山的道士來驅邪。道士畫了三道符,貼在牡丹叢邊,又燒了疊往生紙,嘴裡念叨著"妖孽速速退散"。可到了夜裡,沈慕之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得窗戶外頭有動靜。他披衣起來,正撞見月光裡浮著個影子——正是那日的花魄,她倚著窗欞,眼尾垂著淚:"公子,那符燒了我的靈力,可三日後血光之災還是要來的。"
"你到底要怎樣?"沈慕之攥緊了枕頭下的匕首。
花魄搖頭:"我本無意害人。隻是修煉五百年,總缺一樁功德。若公子肯應我一件事,我便替你擋了那災。"她抬手,指尖凝聚起一團熒光,"每日用你的心頭血澆花根,連澆百日。待百日之後,我便還你個囫圇身子。"
沈慕之盯著那團熒光。他聽過"心頭血"的說法——那是至陽之物,取多了會折損陽壽。可他想起昨日道士說的話:"公子的命盤裡,三十大關難過。"又想起花魄說的"功德",咬咬牙:"我應。"
頭一日取血,沈慕之抖得厲害。他用銀針戳破心口,鮮血順著管子流進花根下的陶甕。花魄站在他身後,輕聲數著數:"一滴,兩滴......"血珠落進土裡,立刻被吸得乾乾淨淨,土麵上騰起縷白氣。
第二日,他的眼白裡浮起點血絲。第三日,手背上起了紅疹。到了第七日,他咳得睡不著,卻仍咬著牙爬起來,摸黑去牡丹叢邊。花魄總在等他,有時倚著花枝,有時坐在石凳上,見他來了便遞杯溫水:"慢些,彆急。"
二十日過去,沈慕之瘦了一圈。沈夫人摸著他的額頭直掉淚:"我兒這是何苦?那花精要的定不是好東西......"沈老爺卻盯著院外的黃紙符咒——不知何時,那些符全被撕成了碎片,散在泥裡。
"由他去。"沈老爺歎了口氣,"我年輕時也見過這樣的癡兒。"
到了第五十日,沈慕之的嘴唇已經沒了血色。他坐在石凳上,看著花魄用帕子替他擦嘴角的血沫。她的手指涼得像塊玉,碰著他發燙的臉頰:"阿之,再忍忍。還有五十日。"
沈慕之望著她。月光下,她的影子比初見時淡了些,發間的珍珠步搖也不似從前亮。他忽然想起,花魄說過自己是五百年修為的精怪,可這五十日裡,她的靈力似乎也在消散。
"阿魄,"他輕聲喚她,"你......後悔麼?"
花魄的手頓了頓。她替他係好被血浸透的中衣,抬頭時眼裡有星子在閃:"當年陳小姐投井前,說"寧為牡丹死,不做薄命人"。我修煉五百年,總想著要修成人形,要嘗嘗人間的情。"她指尖撫過他的眉骨,"如今嘗到了,倒覺得......做朵花也挺好。"
第七十日,沈慕之開始咳血。他每咳一口,花魄便用帕子接住,放進陶甕裡。陶甕裡的血越來越多,從清亮變得渾濁,最後竟泛出黑紫色。花魄的臉色越來越淡,有時站著站著就會跌坐在地,可她總在沈慕之要倒下時扶住他,說:"再堅持三日,就三日了。"
第九十日,沈慕之已經下不了床。花魄把他抱到石凳上,讓他靠著牡丹叢。他的手幾乎摸不到她的臉,隻能憑感覺去碰她的發頂——那裡的珍珠步搖早沒了,隻插著根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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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之,你看。"她指著天空,"月亮圓了。"
沈慕之抬頭。圓月不知何時被烏雲遮住了一角,月光漏下來,落在牡丹叢裡。他忽然想起初見那晚,花魄站在月光裡,像朵會動的牡丹。
"阿魄,"他笑了,"我好像......不疼了。"
花魄的眼淚落在他手背上。那是他第一次見她哭,眼淚掉在地上,立刻化作顆顆露珠,滲進泥土裡。"傻阿之,"她捧住他的臉,"還有最後一夜。明兒卯時,你喝下這碗參湯,便好了。"
沈慕之望著她。她的影子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了,像團被風吹散的霧。他伸手去抓,卻隻碰到一片虛無。
"阿魄?"他喊她。
"我在。"她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阿之,你記著,明兒卯時,一定要喝參湯。"
沈慕之閉上眼。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越來越慢,像漏了氣的風箱。恍惚間,他看見花魄跪在他麵前,雙手按在他心口。她的指尖涼得刺骨,可他覺得心裡暖烘烘的,像是揣了塊炭。
"阿之,"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我要走了。"
沈慕之想抓住她的手,卻什麼也沒抓住。他聽見陶甕碎裂的聲音,聽見牡丹葉沙沙作響,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突然停了。
再睜眼時,沈慕之躺在雕花拔步床上。沈夫人抹著淚說:"昨兒半夜,你突然發起高熱,迷迷糊糊喊著"阿魄"。我叫了大夫來看,說是血光之災衝了心脈,虧得你命硬......"
沈慕之坐起來。窗外的牡丹開得正好,可他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他掀開被子下床,踉蹌著跑到院裡。陶甕碎在石凳下,土麵上還沾著暗紅的血漬。牡丹叢裡,那株百年牡丹的花瓣有些焦黑,蕊心的金粉也沒了。
"阿魄?"他喊。
風掠過牡丹叢,帶起幾片花瓣。沈慕之忽然想起,花魄說過自己是陳閣老的女兒。他跌坐在地,摸出懷裡的玉牌——那是父親今早給他的,說要去周先生家商量科舉事。玉牌背麵刻著"慕之"二字,是他周歲時父親請人刻的。
"原來......"他笑了,"你早就知道我要去周先生家。"
後來的事,沈慕之都記不太清了。隻記得他喝了參湯,病慢慢好了;記得每年中秋,牡丹都會開得格外豔;記得他終身未娶,在醉春園裡守著那株牡丹,直到白發覆肩。
有人說,那株牡丹後來成了精怪,專在月夜裡顯形,像極了當年的花魄。也有人說,沈慕之死後,牡丹突然謝了,第二年春天,園子裡長出株新的牡丹,開得比從前更盛。
隻是再沒人見過月下起舞的女子,再沒人聽過她吟詩。隻有沈慕之的墳頭,總落著些胭脂色的花瓣,帶著清冽的香氣,像極了浸了蜜的沉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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