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鎮的石板路浸著晨露,周硯蹲在街角啃冷饃,畫夾裡的《百鳥朝鳳圖》被雨打濕了一角。他摸了摸懷裡的盤纏——昨日被賭坊的混混搶光了,如今連買墨汁的錢都沒有。
"阿哥,要進苗寨麼?"
紮著銀角辮的小姑娘踮腳遞來個竹筒,裡麵裝著糯米飯。周硯抬頭,見她背後的吊腳樓飄著靛藍布幡,簷角掛著串銀鈴鐺,風一吹叮當響。他這才發現自己站在苗疆邊界,山霧裡隱著幾簇吊腳樓,像落在綠毯上的星子。
"我...我想去尋個落腳處。"周硯摸了摸畫夾,"會畫畫,或許能換口飯吃。"
小姑娘歪頭笑:"我家阿姐織錦,正缺個描花樣的人。"
跟著小姑娘進了寨子,周硯才算見著真正的苗錦。曬穀場上,十幾個苗家女子圍坐,木樓前支著織機,經線是藏青的棉線,緯線卻閃著虹光——紅的是朱砂染的茜草,藍的是藍靛泡的板藍根,最妙的是那抹金,原是用山澗裡的金粉混了蜂蠟撚成的。
"這是"蝴蝶媽媽"。"說話的姑娘端著竹籃走來,腕間銀鐲叮當作響。她叫阿依,是寨裡有名的織錦手,"老人們說,天地初開時沒有人類,是蝴蝶媽媽生了十二個蛋,孵出龍、虎、蛇和人。你看這紋路,圓的是蝶身,須子是觸須,周圍的鋸齒是蝶翅的花紋。"
周硯湊過去看,織機上的錦緞正泛著微光,蝴蝶的眼睛竟用了三顆極小的珊瑚珠,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他忽然想起自己臨摹過的《芥子園畫譜》,那些工筆花鳥再精致,也比不過這帶著溫度的紋樣——原來顏色是有故事的,針腳裡藏著祖先的歌謠。
"阿依姐,我能學麼?"周硯指著自己磨破的袖口,"我會用筆,能調顏色,還能把你們的紋樣畫進紙裡,讓更多人看見。"
阿依抿嘴笑,遞給他一支竹筆:"先畫幅"百鳥衣"吧。我們苗家姑娘出嫁,要穿百鳥衣,衣上的鳳凰尾巴要有九根羽毛,每根代表一個寨子的祝福;錦雞的冠子要分五瓣,對應五行;最難的是鴛鴦的眼睛,得用兩種顏色疊著染,遠看是水色,近看是琥珀色。"
周硯畫了七日七夜。第七日清晨,阿依捧著他的畫稿跑來找他:"阿哥,你這鳳凰尾巴的弧度,像極了我們寨後那棵老楓樹的枝椏!"她指著畫裡若隱若現的雲紋,"這團霧氣,莫不是昨夜下過雨的山坳?"
周硯愣住——他不過是把記憶裡的山水融進了紋樣,卻不想與苗家的自然崇拜不謀而合。阿依的眼睛亮得像星子:"阿哥的筆能把我們的花紋"寫"進紙裡,我的織機能把你的畫"織"成錦緞,這樣苗漢的故事就能纏在一起,永遠扯不斷啦!"
半年後,周硯帶著二十幅苗錦題材的畫作回了中原。他在揚州開了間畫齋,取名"苗韻堂"。頭幅畫《百鳥衣》掛出去那天,看客擠破了門檻。有人驚歎"這顏色怎會如此鮮活",有人嘀咕"不過是些蠻夷花樣",直到有位老學究扶著眼鏡湊近:"你們瞧這紋路,鳳凰尾羽的漸變色,竟用了十二種礦物顏料;錦雞冠子的分層染法,倒和我們《天工開物》裡的"三礬九染"異曲同工。"
可麻煩來得比名氣快。有個姓錢的鹽商聽說苗錦能賣大錢,帶著幾個家丁闖進畫齋:"周畫家,你那些紋樣我全買了!多少錢你說個數。"周硯擋住他的手:"這些不是貨物,是苗家阿依姐的心血,是她們寨子裡傳了三代的紋樣。"
錢鹽商冷笑:"什麼心血?不過是些花花草草。我出五百兩,你把圖樣賣給我,我讓人開作坊,織出來的錦緞都算你的。"
周硯氣得攥緊了拳頭。當晚,他翻出阿依送他的銀鈴鐺——那是她用織錦剩下的邊角料編的,說能驅邪。鈴鐺在掌心硌出紅印,他忽然想起寨子裡的老人們常說的話:"苗錦是穿在身上的史書,每根線都連著祖先的魂。"
第二日,周硯在畫齋裡擺了場"苗錦故事會"。他搬來二十幅大畫,從"蝴蝶媽媽"到"百鳥衣",從"魚紋祭"到"楓香染",每幅畫旁都配著自己寫的注解。頭天來的人不多,可聽著他講阿依姐如何在月光下紡線,講寨子裡的老織娘臨終前把紋樣傳給孫女,講苗家姑娘出嫁時要穿著百鳥衣繞著楓香樹轉三圈——人群漸漸安靜了。
"原來這些花紋不是瞎畫的。"有個婦人抹著眼淚,"我家閨女去年嫁去苗疆,我還嫌她的嫁衣太花哨,如今才懂,那是她阿娘用半輩子光陰繡的祝福。"
錢鹽商又來了,這回沒帶家丁,隻拎著兩壇酒:"周畫家,我錯了。這些紋樣確實不是錢能買的。"他指了指《蝴蝶媽媽》,"我想跟你學,把這些故事畫進我的商隊旗號裡,讓更多人知道苗家的規矩。"
周硯笑了。後來,他的畫齋成了漢苗商隊的落腳點,苗家的織錦通過商隊去了江南、去了京城,漢家的繡娘也跟著學起了苗錦的"通經斷緯"法。阿依姐隔兩年就來趟中原,教畫齋裡的姑娘們挑花結本,周硯則跟著她回苗疆,把中原的工筆技法融進苗錦——如今寨子裡的織機,經線上是傳統的靛藍,緯線卻添了朱砂染的牡丹、石青染的竹葉。
有年春天,周硯在苗疆的老楓樹下遇見阿依。她懷裡抱著個裹著苗錦的嬰孩,見了他就笑:"阿哥,我給娃取名"錦漢",取苗錦與漢族相連的意思。"
風掠過楓樹,落下幾片紅葉。周硯摸出懷裡的銀鈴鐺,搖出一串清響。遠處傳來織機的"哢嗒"聲,混著苗家姑娘的歌聲,像一根細細的線,把兩座山、兩條河、兩個族群的故事,輕輕係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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