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寨的雨是有味道的。青石板吸飽了水汽,泛著油潤的光;吊腳樓的瓦簷滴著水,叮咚成串;最妙的是那座橫跨溪澗的風雨橋,橋身的木柱被雨水浸得發亮,簷角的銅鈴被風一撞,便叮叮當當唱起來——寨裡人都說,這橋是老祖宗用誠心喂出來的,連神仙都要給它三分薄麵。
要說這風雨橋的來曆,得從六十年前說起。那時候寨子剛遭了場大水,溪水漫過堤壩,衝垮了半座木橋。寨老阿福公蹲在河灘上抽旱煙,煙鍋子在石頭上磕得咚咚響:"咱侗家人靠水吃水,沒橋可不成。"話音剛落,山路上就來了個白胡子老頭,挑著副工具箱,箱蓋上刻著"魯班"二字。
"要修橋?"魯班老頭捋了捋胡子,"我這手藝,能修座風吹不搖、雨打不爛的橋。"
寨老喜出望外,忙請他住寨裡最好的吊腳樓。魯班老頭也不含糊,頭天量尺寸,第二天砍木料,第三天就上了架。他修橋時可有意思了:白天帶著寨裡的後生鑿木榫,夜裡就著月光刻花紋。最奇的是橋中間的那排廊柱,每根柱子上都雕著活靈活現的小獸——有叼著魚的老虎,有翹著尾巴的錦雞,最邊上那根柱子上,雕著隻圓滾滾的小石獅,歪著腦袋,舌頭還半吐著,像個沒擦乾淨的小娃娃。
"這叫"百獸護橋"。"魯班老頭拍著小石獅的腦袋,"每樣獸都有靈性,能替橋擋災。"他頓了頓,又說,"不過這橋有個規矩——百年後的今日,我得來取走最靈性的那塊雕花,算作當年的彩頭。"
寨老一聽就急了:"這橋是全寨的命根子,咋能說取就取?"
魯班老頭笑出了滿臉褶子:"您瞧這小石獅,它最得我心。到時候我伸手一招,它自會跟我走。"
寨老急得直搓手,可看魯班老頭說得認真,隻得應下:"隻要橋能保寨子百年平安,您要取便取吧。"
日子過得比溪水還快。轉眼六十年過去,風雨橋的木柱子被歲月磨得發亮,簷角的銅鈴還是那麼脆生。寨裡的娃娃們在橋上追著跑,小石獅的腦袋被摸得油光水滑——尤其是村東頭的啞女阿檬,總愛搬個小竹凳坐在橋邊,把臉貼在小石獅上,一坐就是大半個時辰。她不會說話,隻會用手輕輕摸石獅的耳朵,摸它的尾巴,摸它圓滾滾的肚皮。寨裡人都說,阿檬和這石獅有緣,連石獅見了她都眯著眼,像在笑。
寨老阿福公的胡子都白了。這年春天,他蹲在橋邊抽旱煙,望著橋邊的老柳樹發了愁:"魯班仙人的百年之約快到了,可這橋要是沒了小石獅,往後咋鎮得住風雨?"
"阿公莫急。"阿檬不知啥時候湊過來,用手比劃著——她雖啞,手勢倒比嘴巧。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摸了摸小石獅,意思是"它在呢"。
寨老歎了口氣。他知道阿檬的意思,可神仙的事,哪是凡人能攔的?
七月半那天,天氣悶得像扣了口鍋。阿檬在橋邊洗衣服,突然覺得手裡的棒槌重了三分。她抬頭望天,隻見烏雲從山後湧過來,像群黑背的牛。風卷著樹葉打旋兒,吹得橋簷的銅鈴"叮當"亂響——這響聲不對勁,往常是清亮的,今兒卻悶得像敲在悶鼓上。
"要變天了。"阿檬攥緊了棒槌。她看見溪對岸的山路上,有個白胡子老頭正往寨裡走。老頭穿著青布衫,手裡拎著根竹杖,杖頭刻著朵蓮花——正是當年修橋的魯班仙人!
寨裡的狗突然全叫了起來。阿福公拄著拐杖從寨老屋跑出來,看見魯班老頭,腿肚子直打顫:"您......您真的來了?"
魯班老頭點點頭,目光掃過橋身,最後落在那根雕著小石獅的廊柱上。他抬起手,竹杖輕輕一點,小石獅突然"嗡"地發出一聲響,石皮上泛起一層金光。
"百年之約,該兌現了。"魯班老頭說,"這小石獅跟了我六十年,也算儘了護橋的本分。"
阿檬突然掙脫了洗衣盆,跌跌撞撞往橋上跑。她的褲腳沾了泥,辮子散了也顧不上,隻是一個勁兒往廊柱邊撲。等她跑到近前,魯班的竹杖已經觸到了小石獅的頭頂。
"彆碰它!"阿檬喊出聲來。可她是個啞女,喉嚨裡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響,像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鹿。
魯班老頭愣住了。他活了幾百年,見過求他修橋的,求他消災的,可沒見過哪個凡人敢攔他的手。他低頭看阿檬,見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掉在青石板上,把石麵砸出一個個小坑;見她張開雙臂,把小石獅護在懷裡,像護著自己的娃;見她的手指摳進石獅的底座,指甲縫裡滲出血來——這血珠滴在石獅身上,竟慢慢滲進了石紋裡,把金光都染成了淡粉色。
"你......"魯班老頭的聲音軟了下來。
阿檬急得直跺腳。她不會說話,可她想告訴神仙:這石獅不是死的,它是活的!它陪著寨裡的娃娃們長大,陪著阿婆們在橋邊納鞋底,陪著阿公們在橋洞下下象棋;它見過新生兒的紅繈褓,見過新嫁娘的花蓋頭,見過老人們的白頭發。它不是塊石頭,是寨子的心跳,是侗家人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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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嗬——"阿檬的聲音更急了。她突然想起小時候,阿婆教她唱侗歌:"橋是雲做的路,人是橋上的星。"她想唱,可發不出聲;她想喊,可喉嚨像塞了團棉花。最後,她隻能把臉貼在小石獅的臉上,用儘全身力氣喊出一句:"我——愛——你!"
這聲"我愛你",混著風聲雨聲,混著心跳聲,混著六十年來的晨霧暮靄,突然撞進了魯班老頭的心裡。他想起自己當年修橋時,每雕一隻獸,都要對著木料說:"你要替橋擋雨,替寨擋災。"他想起小石獅雕成那天,他摸著它的腦袋說:"小家夥,以後這橋就靠你了。"可他沒想到,最懂這橋的,不是他這個修橋的,是這個天天摸它的啞女。
風突然停了。烏雲散了,露出半輪明月。魯班老頭的竹杖"當啷"掉在地上。他望著阿檬懷裡的小石獅,石獅的眼睛裡泛著水光——不是石頭的光,是活物的光。
"罷了。"魯班老頭笑了,"這橋,我不要了。"
阿檬抬起頭,眼睛亮得像星星。她輕輕摸了摸小石獅的腦袋,小石獅歪著腦袋,舔了舔她的手心——不是石頭在動,是活物在動。
後來寨裡流傳著個說法:那夜魯班仙人收了小石獅的靈性,卻把整座橋的魂兒留下了。他說,這橋有了凡人的情,比神仙的約更結實。
如今風雨橋還在侗寨的溪水上橫著。橋欄上的小石獅還是歪著腦袋,舌頭半吐著,隻是石皮上多了道淡粉色的印子——那是阿檬當年摳出來的。寨裡的娃娃們還是在橋上追著跑,阿婆們還是在橋邊納鞋底,阿公們還是在橋洞下下象棋。阿檬還是愛搬個小竹凳坐在橋邊,把臉貼在小石獅上,一坐就是大半個時辰。隻不過現在,她身邊總跟著幾個小娃娃,聽她用手比劃著講當年的故事:
"那年呀,有個白胡子爺爺要搶小獅子......"
"阿檬急得直哭,眼淚把石頭都泡軟了......"
"小獅子說:"我不走,我要陪阿檬。""
"神仙爺爺笑了,說:"這橋,歸侗家人啦。""
風掠過橋簷,銅鈴"叮當"響成一片。小石獅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說:"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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