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邊境的老榆樹下,王老漢吧嗒著旱煙,跟圍坐的村漢們說古戰場的事。他說那片地兒啊,打從三十年前那場仗打完,就沒長過一根草。風一刮,滿地碎陶片、斷箭頭嘩啦啦響,夜裡還能聽見甲葉子蹭拉的動靜——都是沒埋的屍首在折騰。
"可不是?"張屠戶抹了把油光光的下巴,"去年我家二小子貪玩,跑去看"熱鬨",回來就瘋了。說看見白森森的胳膊從土裡伸出來,指甲蓋兒比刀刃還亮。"
眾人縮了縮脖子,又有個小娃娃拽王老漢的衣角:"爺爺爺爺,那片地兒真有鬼?"
王老漢剛要嚇唬他,忽見村口來了個灰布僧人。那和尚背著個破蒲團,手裡提個青布包袱,鞋底沾著一路的黃土,倒像是從雲裡踩下來的。
"阿彌陀佛。"和尚走到老榆樹下,衝眾人合十,"貧僧無嗔,途經寶地,見此方圓十裡白骨蔽野,心中不忍。"
王老漢瞅著他:"師父莫不是來收魂的?前兒個劉半仙還說,這戰場的魂兒怨氣重,普通和尚鎮不住。"
無嗔笑了笑,解開包袱,露出幾卷舊經和一個小瓷瓶:"貧僧不收魂,隻超度。這些亡者久困於骨,不得輪回,貧僧想帶些花種來,種在白骨堆裡。待得花開,或可化解怨氣。"
"花種?"張屠戶嗤笑,"這鳥不拉屎的地兒,種啥也活不成!"
無嗔也不爭辯,蹲下身撿了塊碎陶片,輕輕撥拉著土。就見他指尖沾了點唾沫,在土窩裡點了幾點,又從瓷瓶裡倒出些米粒大的種子,埋進去。
"這花叫"往生"。"無嗔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待得七月十五,月最圓時,便可見分曉。"
眾人將信將疑,卻也沒人攔他。到底是在荒郊野地,和尚就在戰場邊搭了個草棚住下。每日天不亮就起來,拿著竹耙子把散落的骨殖歸攏成堆,嘴裡念念有詞;晌午挑來山泉水,澆在埋了種子的土窩裡;夜裡就著月光誦經,聲音像秋夜的蟲鳴,飄得很遠。
三個月後,王老漢趕著驢車去鎮裡賣糧,路過戰場邊,猛地勒住韁繩——草棚外的土堆上,竟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紅。
那紅不似桃花的嫩,倒像浸過血的舊錦緞。最奇的是花瓣上凝著層薄霜似的白,湊近了看,每片花瓣都像個小喇叭,中間攢著點猩紅的花蕊,風一吹,就簌簌落幾點血珠子似的露水。
"往生"開了。
最先發現的是村裡的巧姐兒。她跟著爹去收曬在場上的麥子,路過戰場時,被那片紅勾住了眼。她想起前兒個聽戲文裡說,美人血濺之地會生紅蓮,心想這許就是了,便踮著腳要去摸。
"彆碰!"
一聲斷喝驚得她縮回手。回頭看,是無嗔和尚站在草棚門口,手裡舉著串菩提子。
"這花看著俊,實則是吃人的狼。"無嗔歎了口氣,"它開時吸夠了怨氣,花心裡就凝了毒。你若摘了,毒素順著汁兒滲進皮肉,不出三個時辰,渾身骨頭都要爛成泥。"
巧姐兒嚇得臉色發白,連連後退。張屠戶卻湊過來:"師父莫不是嚇唬人?我就不信,這麼好看的花......"
他話沒說完,伸手就去掐那花瓣。無嗔剛要攔,已經晚了。就見張屠戶的手指剛碰到花瓣,那花突然劇烈一顫,血珠似的花蕊"噗"地爆開,濺了他一手血。他慘叫一聲,抱著手在地上打滾,嘴裡直喊"疼"。
無嗔忙掏出瓷瓶,倒了些藥末撒在他傷口上。張屠戶疼得昏過去,等醒了,手背腫得像個紫茄子,皮都起了泡。
"這花是用戰骨養的。"無嗔蹲下來,替他擦汗,"你們看這地,三十年沒出過苗。可自打我種了花,土鬆了,蟲兒來了,連石頭縫裡都鑽出幾棵馬齒莧。"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土堆,"那些亡者,從前怨氣像團火,燒得地都枯了。如今花把怨氣吸了,骨殖化了肥,地自然就活了。"
眾人這才注意到,戰場邊的荒草真的多了。從前一見白骨就躲著走的兔子,如今在草窠裡蹦躂;連多年不見的蜥蜴,也在碎磚上爬來爬去。
七月十五那天夜裡,月亮像麵銀盤子。無嗔坐在草棚前,敲著木魚誦經。就見滿地的"往生"突然泛起微光,紅的像火,白的像雪,把整片戰場照得如同白晝。風裡飄來若有若無的香氣,像是桂花香,又像是陳年的老酒。
王老漢眯著眼看,就見那些花莖微微搖晃,像是有無數隻手在招他。他想起戰死的兒子,喉嚨發緊,剛要走過去,無嗔的聲音突然響起:"莫近前。"
他回頭,見和尚正望著花海流淚:"這些花,是亡者的執念化成的。他們不肯入輪回,便把怨氣凝在花裡。待得花開得旺了,怨氣散了,他們也就去了。"
後來,戰場邊多了塊石碑,上麵刻著"往生花塚"。再後來,路過的人都知道,那片地兒有花,美是美,可碰不得。有人說,夜裡路過能聽見歌聲,像是年輕姑娘在唱:"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王老漢常蹲在老榆樹下,給小娃娃們講這個故事。他說那和尚後來走了,隻留了句話:"死亡不是終點,是另一場生的開始。"
如今那片戰場,早沒了白骨。春有"往生"開得豔,夏有螞蚱跳得歡,秋有野菊鋪成毯,冬有積雪蓋舊痕。倒是村頭的老人們總說,看見當年種花的和尚,背著蒲團往這邊走,可等追過去,隻有風卷著花瓣,撲在臉上,涼絲絲的,像誰在輕輕拍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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