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乾道三年,江南柳塘鎮的春天來得格外蹊蹺。往年此時,苕溪兩岸該是桃花灼灼,可今春的河水泛著青黑,兩岸的柳樹剛冒芽就蔫頭耷腦,連最耐活的狗尾巴草都打著卷兒。鎮民們先是覺得渾身乏力,接著便有人咳出血沫,臉上起青斑,不到半月,鎮子裡便添了二十多口棺材。
鎮上唯一的醫館“回春堂”裡,沈冬沈先生整宿整宿睡不著。這位沈先生年方四十,生得眉如遠黛,目似寒星,原是太醫院的禦醫,因不滿宮中藥方僵化,辭官回了老家。此刻他攥著本染了血漬的《傷寒雜病論》,指節捏得發白——往常他治個風寒發熱三劑藥準好,可這回的病,連脈息都摸不準,時快時慢,像擂鼓又像漏鐘。
“先生,西頭王阿婆快不行了!”藥童阿元撞開木門,額角掛著汗珠,“她兒子說,老人咳出來的血裡竟有蟲子,像紅絲兒似的!”
沈冬猛地站起來,腰間的藥囊“當啷”掉在地上。他抄起搭脈枕就往外跑,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到了王阿婆家,隻見土炕上的老人渾身青紫,嘴角淌著黑血,那血裡真有細若遊絲的紅蟲,正隨著呼吸一上一下。
“快取醋來!”沈冬扯下腰間的藥囊,抓了把雄黃末子撒進醋碗,“阿婆,您把這醋喝了,能壓一壓蟲毒!”
王阿婆的兒子端過醋碗,手直抖:“先生,這...這能喝麼?”
“喝下去,或許還能留口氣等我去尋藥!”沈冬的聲音帶著顫,他知道這蟲叫“赤蝮”,專附在腐屍上,靠吸人陽氣為生。可他在太醫院當差十年,從未見過這等凶險的症候——更糟的是,這蟲竟能順著血脈遊走,方才他替阿婆把脈時,竟覺那蟲往自己指尖鑽了半寸!
當晚,沈冬翻遍了所有醫書。從《千金方》到《肘後備急方》,從《嶺南異物誌》到《海藥本草》,直看到燭火熄滅,窗紙泛白,終於在《嶺表錄異》裡尋到一句:“赤蝮畏雪水,喜食血,其解在寒潭之底,生藍鱗草者。”
“藍鱗草?”沈冬拍案而起,“藍鱗草隻長在天目山最險的鷹嘴崖,那地方三麵是刀削般的峭壁,隻有一條鐵索能過——可再險,我也得去!”
阿元急得直掉淚:“先生,您身子才剛好些,上個月為治痘疫熬了七夜,如今這...這要是搭進去性命,回春堂可就斷了香火了!”
“斷什麼香火?”沈冬扯過案頭的筆,蘸飽墨汁在牆上寫藥方,“你記著,赤蝮入體,需用雪水煎藍鱗草,佐以犀角粉、麝香末。但藍鱗草性寒,若病人本就體虛...哎!”他突然捂住胸口,額角滲出冷汗,“阿元,把我那瓶護心丹拿來。”
第二日天沒亮,沈冬就背著藥簍出了門。阿元追出去時,隻見他腰間彆著把防身的短刀,懷裡揣著三個冷饅頭,藥簍裡裝著半袋雪水——那是他頭天夜裡用十塊冰魄梅凍成的,說是能保存藥性。
這一去,便是七日。
第七日傍晚,阿元正對著藥櫃發呆,忽聽門外傳來踉蹌的腳步聲。他抬頭一看,隻見沈冬渾身是血,藥簍裡的藍鱗草撒了一路,連腰間的短刀都沒了。最駭人的是他的右手,整隻手腫得像發麵饅頭,指甲縫裡全是黑泥,指節上還掛著幾縷蛇鱗般的青皮。
“先生!”阿元撲過去扶住他,“您這是...遇上赤蝮了?”
沈冬咧嘴一笑,露出染血的牙齒:“好個畜牲,倒比我狠。我在鷹嘴崖被它咬了三口,虧得那草汁兒救了命。”他從懷裡掏出個布包,“這是藍鱗草的根,你拿去煎藥,記得用雪水——慢著,我這手...你替我研墨。”
阿元這才發現,沈冬的左手在抖,筆杆在他手裡直打滑。他接過筆,見沈冬在紙上歪歪扭扭寫了行字:“赤蝮畏寒,冰魄梅根可引其出;藍鱗草需配雪水,煎至三沸,濾渣取汁,每日辰時灌服。”
寫完最後一個字,沈冬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鮮血濺在紙上,把“濾渣取汁”四個字染成了暗紅。阿元慌了,要去請彆的郎中,卻被沈冬一把拽住:“彆...我這病,我自己知道。”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赤蝮的毒入了骨髓,七日之內,必死無疑。”
阿元跪下來,哭出聲:“先生,您不能走啊!鎮東的李嬸子,西頭的娃子,還有王阿婆...他們都等著您救命呢!”
沈冬摸了摸阿元的頭,像摸自家孩子似的:“傻孩子,我就是為救他們才去的。聽著,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再做件事。”他從藥簍裡摸出個小瓷瓶,“這是我用雪水泡了三年的冰魄梅根,你拿去給李嬸子灌下去——記住,隻取三滴,多了要反胃。”
“那您呢?”阿元拽著他的衣袖,“您要是走了,誰教我認藥?誰給我講《湯頭歌訣》?”
沈冬笑了,笑得眼角的皺紋都滲著血:“我教不了你了,但我的骨頭...或許能替我接著教。”他指了指窗外那堆燒了一半的藥渣,“你把我埋在後山的老槐樹下,等七七四十九天後,取我的骸骨,用朱砂泡七天,再用黑驢蹄子熏三天。到時候,你敲一敲骨節,它會告訴你...哪裡有解藥,哪裡要隔離,哪裡的法子使不得。”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阿元聽得頭皮發麻,可看著沈冬越來越弱的呼吸,他咬著牙點了頭。
乾道三年五月廿三,沈冬沒了。
出殯那天,全鎮的人都來了。李嬸子抱著藍鱗草,王阿婆捧著冰魄梅根,連最頑劣的野小子都摘了野花放在棺材上。棺材埋進老槐樹下時,阿元偷偷往坑裡塞了包東西——是沈冬生前最愛吃的桂花糖。
四十九天後,阿元按照師父的吩咐,用黑驢蹄子熏了骸骨,又用朱砂泡了七七四十九天。那天夜裡,他守在靈前,手裡攥著根小銅錘,手直打顫。三更時分,窗外突然刮起一陣怪風,吹得燭火忽明忽暗。阿元一咬牙,舉起銅錘敲向骸骨的膝蓋骨——“當”的一聲,清越如磬。
更奇的是,骸骨表麵竟浮現出淡淡的金光,像有字在骨頭上流動。阿元湊近一看,隻見膝蓋骨上浮現出一行小字:“南屏山北麓,野菊叢中藏;根須如細針,煎水可愈瘡。”
阿元猛地想起,近日鎮上又有孩童得了紅疹,渾身潰爛,郎中們都說是“惡鬼纏身”。他連夜翻出藥箱,按照骸骨的指引上了南屏山。果然,在北麓的野菊叢裡,他挖到了幾株根須如針的草藥,煎水給孩子們灌下,三日便見好。
打那以後,這根膝蓋骨就成了“藥骨”。每回鎮上鬨瘟疫,阿元便敲一敲藥骨的不同部位:敲手肘骨,會顯“隔離之法,須分男女,單門獨戶”;敲肩胛骨,會顯“誤用麻黃,當以甘草解之”;敲脊椎骨,會顯“解藥生在鷹嘴崖,需帶雄黃引路”。
隻是,每回敲藥骨,藥骨上的金光便會淡一分,阿元的手腕上也會多道血痕——原來這藥骨要靠醫者的熱血滋養。阿元明白,這是師父在用自己的魂靈替後人鋪路。
如今,柳塘鎮的回春堂還在,藥骨就供在堂屋的正中央,用紅綢裹著,外罩個玻璃罩子。鎮上的郎中們都說,這藥骨是有靈性的,每回敲它,都能聽見師父的聲音,輕輕的,像在耳邊叮囑:“莫要貪功,莫忘初心,醫者仁心,便是最好的藥引。”
喜歡新編民間故事大雜燴請大家收藏:()新編民間故事大雜燴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