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鎮的五月總裹著槐花香。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亮,街角糖畫攤前,陳信發的銅鍋正“咕嘟”冒蜜,琥珀色的糖漿在石板上拉出金絲,轉眼便凝固成振翅的鳳凰——這是他給小橘做的生辰禮。
小橘蹲在攤前,辮梢沾著槐花瓣,捧著糖鳳凰啃得嘴角黏糊:“爹,王嬸說鎮東頭老井裡撈出個怪鍋,鐵打的,鍋底刻著歪歪扭扭的字,像鬼畫符!”
陳信發的手頓了頓。糖畫拉出的龍尾突然斷了線,落進糖稀裡成了團廢渣。他想起半月前那個雨夜,收攤時見老槐樹下蜷著個灰衣老婦,手裡攥著張舊紙,邊角浸了水,模模糊糊能看見“故園梅香”四個字。老婦塞給他半吊錢,說:“替我看看,這鍋還在不?”
第二日,老井翻修,果然從淤泥裡撈出口尺許大的鐵鍋。鍋身烏黑,邊沿鑄著纏枝蓮紋,鍋底用陰刻刻著行小字:“投以味,煮以情,得者慎守,溺者失靈。”陳信發蹲在井邊看了半日,忽然想起老婦的話——她腕間有道月牙形的疤,和他亡妻阿梅一模一樣。
阿梅走的那年也是五月。她蹲在灶前熬梅乾菜,說等存夠錢,要在院角種兩株槐樹,春天給小橘蒸槐花糕。可後來她染了寒症,藥罐子咕嘟了整月,終究沒熬過梅雨季。陳信發總覺得,她的魂兒還纏在那口熬藥的砂鍋上,所以當他在老井裡看見這口鐵鍋時,心跳得比糖畫拉金絲還快。
頭回煮湯,他寫了張紙條:“故園梅香”。墨跡未乾,鐵鍋突然泛起熱氣,鍋底的水紋竟凝成阿梅的笑臉。水沸時,滿街都飄著甜津津的香氣,像極了阿梅蒸的槐花糕。陳信發舀了一碗,喝下去的刹那,眼眶發酸——他看見十六歲的阿梅踮腳摘槐花,裙角沾著泥,回頭衝他笑:“信發,今年的槐花蜜該熬了。”
小橘扒著門框看,眼睛亮晶晶的:“爹,這湯真甜,像阿娘煮的桂花酒釀!”陳信發摸摸她的頭,手卻在抖。他這才發現,湯裡沒有槐花,沒有蜂蜜,隻有記憶裡的甜——原來這鍋煮的不是味道,是藏在骨頭縫裡的心事。
第二回,他寫了“新婚夜雨”。那是他和阿梅圓房那日,窗外雨打芭蕉,紅燭被風吹得搖晃,阿梅蓋頭下的臉比桃花還嫩。湯滾時,雨聲真的落了,簷角銅鈴叮咚,他能聞見阿梅鬢角的茉莉香。喝到第三口,他聽見阿梅輕聲說:“信發,我怕。”他慌忙去握她的手,卻隻碰到冰涼的碗沿——原來這湯裡的情,是拿回憶當柴燒的火,越燒越旺,卻照不見眼前人。
小橘最近總揉眼睛:“爹,你做的糖畫沒以前甜了。”陳信發這才驚覺,自己嘗不出糖的苦甜了。他捏著糖稀的手直抖,拉出的鳳凰尾巴總是斷,小橘卻捧著殘缺的糖畫說:“爹,我覺得比以前還甜。”他望著女兒亮堂堂的眼睛,喉頭發緊——原來最苦的不是失去滋味,是看她替你嘗遍所有甜。
第三回,他寫了“亡妻啼哭”。鐵鍋剛燒熱,整間屋子就響起了抽噎聲。那不是阿梅的聲音,是他自己哭出來的。他看見阿梅躺在病床上,嘴唇白得像紙,拉著他的手喊“冷”;看見自己跪在亂葬崗,墳頭的草比人還高;看見小橘縮在牆角,抱著他的破棉襖哭:“爹,你彆不要我。”
湯熬好了,黑黢黢的一碗。陳信發閉著眼灌下去,眼淚止不住地流。等他再睜眼,屋裡靜悄悄的。小橘的鋪蓋卷還在床腳,窗台上晾著她的小褂子,針腳歪歪扭扭——是她前日說要給爹補的。他撲過去摸,布料還是暖的,可人呢?
“爹,我去王嬸家借點鹽。”門簾被風掀起,露出半塊糖鳳凰,是小橘今早塞在他枕頭下的。陳信發抓著糖塊衝出門,巷口的槐樹沙沙響,他看見老井邊的青石板上,擺著那口鐵鍋。鍋底的字不知何時變成了血紅色:“溺者失靈,悔之晚矣。”
“信發哥。”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陳信發渾身一震,緩緩轉身——穿月白衫子的女子站在槐樹下,鬢角沾著槐花瓣,手裡提著竹籃,籃裡是新摘的槐花。“阿梅?”他踉蹌著撲過去,卻穿過她的身體,撞在槐樹上。
女子笑了,眼角有淚:“信發,我早該走了。那年我病著,總怕拖累你,可你端藥給我喝時,手比我還抖。後來我去了,才明白最苦的不是死,是你替我守著回憶,不肯往前看。”
陳信發跪在地上,眼淚砸在青石板上:“阿梅,我錯了……小橘呢?她是不是不要爹了?”
女子抬手指向巷口。小橘舉著糖鳳凰跑過來,辮梢沾著槐花瓣,臉蛋紅撲撲的:“爹,王嬸說你肯定又去看那口怪鍋了!我跟她說,爹是想阿娘了,可阿娘說過,要和爹一起看小橘長大。”
陳信發接住女兒,聞見她身上淡淡的槐花香。小橘把糖鳳凰塞進他嘴裡:“爹,甜!”他含著糖,眼淚滴在糖上,這次,他嘗到了鹹。
當晚,陳信發把鐵鍋扔進了老井。他蹲在井邊,聽見“咚”的一聲悶響,像有什麼東西沉進了深潭。小橘趴在他背上打哈欠:“爹,明天咱們種槐樹好不好?”
“好。”陳信發摸摸她的頭,“種兩株,一株給你蒸槐花糕,一株給阿梅看。”
風掠過槐樹,落英繽紛。陳信發忽然想起,阿梅從前總說,最甜的不是糖,是日子裡那些細碎的暖——小橘學走路時摔的跤,他熬糖畫時濺在袖口的糖漬,還有她替他補糖畫時,針戳破手指的血珠。
原來最濃的情,從來不在鐵鍋裡。它在晨霧裡的槐花香裡,在女兒的糖鳳凰裡,在每一個願意和你一起過下去的清晨與黃昏。
後來梅鎮流傳,老井裡的鐵鍋再沒顯過靈。有人說它被怨氣衝散了,有人說它等不到執迷的人。隻有陳信發知道,有些味道,嘗過就夠了;有些人,要握在手裡,而不是存在記憶裡。
就像現在,小橘趴在他膝頭打盹,他捏著糖畫勺,拉出的鳳凰尾巴又直又漂亮——這次,他嘗得出糖的甜,也聞得到風裡的槐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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