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外有個繡娘阿巧,生得細眉杏眼,一雙手能把蘇繡的針腳繡得比春蠶吐絲還勻。可怪的是,她從小到大總做同一個夢——雨落得跟盆潑似的,青石板路滑得像塗了油,她攥著塊湖藍帕子站在橋邊,橋底下浪頭翻卷,有個穿青衫的書生在喊她名字,聲音被雨聲撕得碎碎的。
"阿巧!"
這日晌午,阿巧在繡坊裡繡並蒂蓮,針尾突然紮進指腹,血珠滲出來,在素絹上暈開個紅點。她猛一抬頭,窗外的雨絲正斜斜飄著,簷角銅鈴叮咚響,竟和夢裡那天的聲響分毫不差。
"許是要變天。"隔壁張嬸端著茶盞過來,瞥見她手裡的帕子,"這並蒂蓮繡得真齊整,前兒李員外家的少奶奶還說要訂十幅呢。"
阿巧勉強笑了笑。她哪裡是想繡並蒂蓮?這花樣在她夢裡出現過百回——前世她就是捧著這樣的帕子,在斷虹橋邊等斷了氣的情郎。
那是順治八年的事。阿巧十五歲,跟著爹在蘇州山塘街賣繡品。有天晌午,雨下得急,有個穿青衫的書生抱著個藍布包袱躲進她的繡棚,發梢滴著水,倒先笑了:"姑娘這帕子上的鴛鴦,比我家後塘的還活泛。"
阿巧抬頭,正撞進他眼裡的光。後來她才知道,這書生叫周承昭,是吳江來的舉子,要去金陵考進士。從那天起,他的包袱總擱在她的繡繃旁,有時是帶兩塊桂花糕,有時是送半本《牡丹亭》,說等中了舉,要娶她做正房娘子。
"等我秋闈過了,就來接你。"他摸著她繡的並蒂蓮,"這帕子我收著,等你上轎那天,我要當著全蘇州的麵,給你彆在鬢邊。"
可秋闈過了,沒等來他的喜信。臘月裡下了場大雪,張嬸慌慌張張跑來說:"河邊上撈起個青衫男子,懷裡還抱著個包袱......"
阿巧趕到河邊時,雪已經停了。屍體臉都凍得發紫,懷裡的包袱倒是軟乎的——打開來,是她前幾日新繡的並蒂蓮,帕角還留著她繡壞的一線紅。
"他是去金陵的路上遇了水盜......"有人說,"那夥人搶了盤纏,怕他報官,就......"
阿巧隻覺耳朵嗡嗡響。她想起三日前,承昭說要提前啟程,怕大雪封路。她給他煮了碗酒釀圓子,他喝得急,嘴角沾著糯米粒,笑著說:"等我中了,定要帶你去看秦淮河的燈船。"
原來他根本沒走水路。他走的是旱路,可還是沒躲過劫數。
那天夜裡,阿巧抱著他的包袱坐在繡棚裡。包袱最底下有封信,是他半月前寫的:"若我有個好歹,你莫要等。找個踏實人家,好好過日子。"
可她怎麼能好好過?她想起他替她理歪了的發簪,想起他說"你繡的蓮比真的還水靈",想起他說"等來年春天,我們就在院裡種滿蓮"。
第二日,阿巧捧著那方並蒂蓮帕子,往斷虹橋走去。橋下的河水漲了,拍著橋墩嘩嘩響。她站在橋中央,望著黑沉沉的水,忽然笑了:"昭哥,你說要帶我看燈船,可這燈船,我怕是等不到了。"
話音未落,腳底一滑。冰涼的河水灌進衣領時,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飄起來:"我不怪你......我隻是......舍不得。"
"阿巧!"
繡坊的門簾被風掀開,冷雨撲進來。阿巧猛地驚醒,手裡的針掉在地上,紮得腳麵生疼。門口站著個穿青布棉袍的男人,四十來歲,模樣周正,手裡提著個油紙包:"姑娘,我是隔壁米行的孫掌櫃,你前日訂的糯米到了。"
阿巧盯著他看。他眉骨處有道淺疤,像道淡墨,和記憶裡承昭二十歲那年摔碎茶盞留下的印子,分毫不差。
"謝......謝孫掌櫃。"她低頭撿針,指尖直顫。
那之後,孫掌櫃常來繡坊。說是買繡品,實則總多留些東西——新醃的糖蒜,曬乾的桂餅,甚至還有回捧來盆水仙,說:"看你總對著窗繡,擺盆花解悶。"
阿巧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她想起承昭從前也愛送這些,說"繡娘的手該沾香,不該沾俗氣"。
臘月廿三,雪下得緊。孫掌櫃又來了,手裡提著個紅漆木盒:"今日是小年,我娘子蒸了棗花饃,讓我給你送些。"他揭開盒蓋,熱氣裹著棗香湧出來,"你嘗嘗,可對味?"
阿巧捏起個饃,指尖觸到溫熱。她忽然想起承昭最後一次給她送的桂花糕,也是這樣的溫熱,他說:"涼了就不甜了。"
"孫掌櫃。"她輕聲說,"你......可曾有過忘不掉的人?"
孫掌櫃的手頓了頓,抬頭時眼裡蒙了層霧:"我娘子,十年前染了時疫。那天下著雪,她拉著我的手說,"昭哥,我不疼了,就是舍不得你"......"他喉結動了動,"後來我才知道,她給我留了封信,藏在妝匣最底下。"
阿巧的心跳得要撞破胸膛。她想起自己藏在繡繃底下的信,是承昭走前塞在她枕頭下的,說"若我死了,你把這帕子燒了,莫要留個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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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信裡寫什麼?"她問。
孫掌櫃笑了,從懷裡摸出個褪色的帕子,邊角繡著並蒂蓮,和阿巧手裡那方幾乎一模一樣:"她說,"昭哥,我前世欠你的,今生還你。若有來生,換我等你"。"
阿巧的眼淚"啪嗒"掉在帕子上。她終於看清了——這帕子上的針腳,和她夢裡那方分毫不差;這帕角的破洞,正是她當年繡壞的那線紅。
"你是......"
"周承昭。"他輕聲說,"我本名周昭,後來為避嫌改了名字。那年在河邊,我沒死。水盜搶了盤纏,可我沒死。我讓人把我放進棺材,漂到下遊,為的是......"他抓住她的手,"為的是讓你以為我死了,能好好活。"
可阿巧怎麼會好好活?她把帕子燒了,把信藏了,卻把他的模樣刻進了骨頭裡。她繡了一輩子並蒂蓮,其實是繡自己的執念;她總在雨天夢見斷虹橋,其實是等一個永遠不會來的人。
"可孟婆湯......"她喃喃道,"我明明喝了湯的。"
"孟婆湯能忘前塵,忘不掉的是執念。"門外忽然響起個蒼老的聲音。兩人轉頭,見個白胡子老頭拄著拐杖站在簷下,"我是守橋的,專給亡魂熬湯。那日你投河時,執念太重,湯碗翻了,漏了幾滴。所以你這一世,總記著前塵。"
孫掌櫃愣住了:"您是......"
"我是孟九。"老頭笑,"你娘子等了你十年,你倒好,轉世成了米商,偏要再來招惹她。"
阿巧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孫掌櫃就是承昭,承昭就是周昭。她撲進他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昭哥,我等得好苦......"
"我知道。"他拍著她的背,"我在奈何橋邊等了三年,看你轉世成小娃娃,看你學說話,看你學繡花......"他抹去她臉上的淚,"可我不能認你,孟婆湯的規矩不能破。直到今日,你主動提起前塵,執念才算斷了。"
孟九捋著胡子笑:"如今債清了,緣也儘了。小兩口好好過,莫要再辜負這輩子。"
雪停了。阿巧抬頭,看見屋簷下掛著冰棱,在陽光下閃著光,像極了前世斷虹橋邊的星子。她摸出懷裡那方並蒂蓮帕子,和孫掌櫃手裡的那方拚在一起,正好是個完整的圓。
後來蘇州城裡傳著個故事:有個繡娘和米行掌櫃,從小年到除夕,天天在繡坊裡繡並蒂蓮。有人問起,他們就笑:"我們前世欠了彼此一場婚禮,今生要補上。"
再後來,有人在山塘街的斷虹橋邊,看見個白胡子老頭煮湯。他麵前的銅鍋騰著熱氣,鍋底沉著幾片蓮瓣——據說是孟婆嫌他多嘴,罰他在橋邊守湯,直到湯裡沒了人間癡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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