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地有座山,叫“托雲峰”。山尖上飄著朵棉花似的雲,白得透亮,年年都在。老輩人說,那雲裡藏著座城,叫“雲中國”。我阿奶活著時總說,她小時候跟著爹在雲裡住過——說是城,其實是用藤條和竹篾編的樓,懸在雲裡,風一吹就晃,像蕩秋千。
“那時候啊,雲裡頭有田。”阿奶搖著蒲扇,“稻子不長在地裡,長在雲團上。風往哪邊吹,稻穗就往哪邊擺,像在跳舞。”她伸出皺巴巴的手,比畫著,“人要出門,得踩著風毯子——就是用鳥羽織的布,裹在身上,風托著你飄。”
我叫阿雲,打小在托雲峰腳下的茶棚長大。阿爹是挑擔的,常往山上送鹽巴、布帛,換山民的筍乾、野蜜。他總說:“雲裡的日子,咱凡人瞧不著。那年我給雲裡送藥,見著個穿靛藍裙的小閨女,正蹲在雲田邊捉蟲——那蟲會飛,翅膀像碎玉似的。”
我信阿爹的話,也信阿奶的。可打我十三歲那年春上起,雲裡的動靜就不對了。
先是托雲峰頂的雲,顏色變灰了。原先白得像新曬的棉絮,如今灰撲撲的,像灶膛裡沒燒儘的草灰。接著,山腳下的獵戶說,夜裡聽見頭頂有“哢啦哢啦”的響,像老木頭裂開的聲兒。阿爹去送藥,回來直歎氣:“雲裡的藤樓歪了,風毯子也破了,好些人踩不住,摔進了霧裡。”
最嚇人的是阿福叔。他是雲裡的外鄉人,十年前跟著商隊上去,後來就再沒下來。上個月他突然回來了,瘦得脫了相,褲腳還沾著雲絮:“雲要塌了!他們抽乾了雲髓,風脈斷了!”他說雲中國的人用一種叫“雲髓”的東西養浮島,那是雲裡頭的精華,可這些年為了多產糧食,挖得太狠,如今雲髓枯了,浮島撐不住,要往下掉。
茶棚裡炸了鍋。王伯把茶碗一摔:“早說那雲裡頭不是好地方!我爺爺說他爹當年見過,雲裡人穿金戴銀,可後來就瘋了,互相搶雲髓,把島都挖漏了!”李嬸抱著孫子抹眼淚:“可那上麵還有活人呐!我表姐嫁過去二十年,上個月剛添了個娃......”
我攥著阿奶留下的舊帕子,帕角繡著朵雲。阿奶臨終前說:“要是哪日雲裡有難,你把這帕子係在風箏上,往峰頂放。雲裡人眼尖,能看見的。”我望著托雲峰頂翻湧的灰雲,咬咬牙:“我去!”
第二日雞叫頭遍,我把帕子縫在紙鳶上。紙鳶是用十張竹篾紙糊的,尾巴係了七根紅繩——阿爹說,七根紅繩能通陰陽,雲裡人最信這個。我揣上半塊炊餅,摸黑上了托雲峰。
山風卷著鬆濤灌進領口,我扶著樹往上爬。越近山頂,空氣越涼,腳下的石頭都結了霜。等我爬到峰尖,天剛蒙蒙亮,眼前的景象讓我倒抽冷氣——
原本雪白的雲團,如今像塊浸了水的破布,軟塌塌地掛著。雲裡露出半截藤樓,柱子歪歪扭扭,有的已經斷了,掛著幾縷破布。最底下有塊雲田,稻穗都蔫了,垂著腦袋,像沒睡醒的孩子。
“救命!”
一聲細弱的喊從雲裡傳來。我踮腳望去,見個紮雙髻的小閨女正抓著斷裂的藤條往下掉,身邊飄著半塊風毯子。我手忙腳亂把紙鳶扔過去,她一把抓住紅繩,我拚了命拽,到底把她拉了上來。
小閨女渾身濕漉漉的,臉上沾著泥,懷裡還護著個布包:“我叫阿月,我娘在雲田裡......”
我跟著她往雲裡挪。腳下的雲軟得像棉花,可越往裡走,雲越實,踩上去像踩在發黴的棉絮上。轉過個彎,見著片破破爛爛的藤樓,門口躺著個大女人,臉色白得像紙,見了阿月,眼睛亮了:“月兒,你可算......”
“娘!”阿月撲過去,把布包塞給她,“這是地麵上的人,救了我!”
大女人抬頭看我,眼裡有淚:“多謝姑娘。我是阿月的娘,姓柳。雲裡要塌了,你們快走吧。”
“我不走。”我把紙鳶往地上一扔,“你們得跟我下去!”
柳嬸搖頭:“雲裡人離不開雲髓。下了地,活不過三日。”她摸出塊玉牌,“這是雲中國的腰牌,你拿去找山下張屠戶的兒子張鐵牛。他爹當年跟雲裡人做過買賣,知道怎麼引雲髓。”
我攥著玉牌往山下跑。張鐵牛正在村口劈柴,見了玉牌,瞪圓了眼:“你真見著雲裡人了?”我把事兒一說,他一拍大腿:“我爹說過,雲髓是從地下冒的,像泉水似的。當年他們用竹管引到雲裡,現在管子堵了,得挖開!”
我們帶著工具上了山。柳嬸說,雲髓的泉眼在最頂頭的雲岩下。我們砍了藤條,搭了梯子,我和阿月先爬上去。雲岩縫裡滲著水,泛著淡藍色的光——那就是雲髓!
“快挖!”張鐵牛揮起鐵鍁。土塊簌簌往下掉,突然“轟”的一聲,岩縫裡噴出股藍瑩瑩的水柱,濺在我們臉上,涼絲絲的。柳嬸捧起水喝了一口,笑了:“是雲髓!雲髓通了!”
雲裡的藤樓慢慢直起了腰,雲田的稻穗也支棱起來。阿月拽著我的衣角:“姐姐,你們能留在雲裡嗎?我們教你們馭風!”
我搖頭:“地麵也有地麵的好。我們有稻子,有房子,有熱炕頭。”我想起阿奶的話,“再說了,雲和地本就相連,就像你和我——”我指了指阿月,“你在我手心裡,我在你腳底下,這不就是最好的共生?”
那天夜裡,我們在雲裡住了。柳嬸煮了雲米粥,香得能飄十裡。阿月教我用風毯子,我扶著她在雲裡跑,風從耳邊過,頭發都飛起來了。張鐵牛在雲岩邊搭了間木棚,說要常來照看泉眼。
後來,地麵的人和雲裡的人常走動。雲裡人教我們用風車引水,我們教他們種地裡的莊稼。托雲峰成了兩家的紐帶,春天的時候,雲裡會飄下些蒲公英種子,落在地麵,開出黃燦燦的花;秋天的夜裡,地麵會升起孔明燈,飄到雲裡,變成星星。
我再沒見過阿奶,可我知道,她要是看見雲和地這般親近,準得笑著說:“你瞧,這世間的事,哪有什麼非此即彼?就像雲和山,風和水,本就該纏在一處,活成個熱鬨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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