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南的海邊上有個叫“望潮”的漁村,村頭長著三棵合抱粗的木麻黃樹,樹底下擺著塊青石板,石板上總坐著個白發阿婆。阿婆膝頭常擱著把舊木梳,梳背雕著彎月紋,齒縫裡凝著細鹽似的白霜——說是霜,原是她每回梳頭後落下的銀絲。
這把梳子有些年頭了。據村裡最老的船老大說,他爺爺的爺爺還在時,有回大台風把船刮到黑礁嶼,浪頭裡衝出塊黑黢黢的石頭。船老大撿回來磨了磨,竟透出月亮似的清光,後來請了城裡玉匠雕成木梳,說是“月神遺落的碎片”。打那以後,每逢月圓夜,用這梳子梳過長發的女子,發絲便會化作銀亮亮的月光,浮在海麵上,給迷了路的船指引方向。
隻是有個說法:每用一次梳子,持梳人的記性便要隨月光散掉一縷。輕的是忘了昨日吃的魚粥,重的……怕是要把親人的模樣都忘乾淨。
阿婆十六歲那年跟著爹在船上補網,夜裡遭了海難。她抱著塊船板漂了三天三夜,再睜眼時躺在沙灘上,懷裡還揣著把裂了道細縫的木梳——後來她才知道,這梳子是鄰村的秀娘用自己的頭發換的。秀娘的男人也是那年海難走的,她說:“頭發能梳,記性能梳,可命梳不回來。你拿去吧,也算給活人留個盼頭。”
打那以後,阿婆每月十五都把梳子擦得鋥亮。頭回用是在她十九歲那年,對門的阿福哥出海遇了風暴。阿婆跪在曬穀場,月光從雲縫裡漏下來,她捧起梳子輕輕一梳——滿頭烏發“唰”地散作銀霧,像撒了把星星在海麵上。阿福哥的船順著銀霧摸回來時,阿婆摸著自己腦門,隻覺空落落的,連阿福哥小時候偷摘她家桃子的模樣都模糊了。
第二回是三十年前,阿婆的兒子阿潮要去呂宋國換藥材。阿潮媳婦剛生完娃,哭著拽住她的褲腳:“娘,您就給阿潮指回條路吧。”阿婆摸著梳子上的裂痕,那道縫比從前深了些。她坐在海邊石墩上,月光漫過腳麵,梳子一揚,銀絲裹著海風竄向海平線。等阿潮的船出現在視野裡時,阿婆發現自己記不得娃的小名了,隻記得他落地時皺巴巴的臉,像塊沒揉勻的麵團。
第三回……第三回是五個月前的夜裡。小桃——阿婆的孫女兒,抱著個破布包撞開院門,眼淚啪嗒啪嗒砸在青石板上:“阿婆,阿福伯的船在黑礁嶼觸礁了!他兒子阿水才八歲,跟我一道撿貝殼時看見的……”
阿婆的手直抖,木梳“當啷”掉在地上。她彎腰去撿,卻忘了彎腰該用什麼姿勢——這把梳子她用了四十年,怎麼就忘了呢?小桃哭著幫她拾起來,梳背上的月紋被磨得發亮,裂痕裡還嵌著她當年的銀絲,早成了暗褐色的痂。
“阿婆,您用梳子吧。”小桃抽抽搭搭地說,“阿水他爹要是沒了,這孩子就沒爹了……”
阿婆摸了摸小桃的頭。這娃是她一手帶大的,去年還蹲在灶前給她捶背,說要攢錢給她買副新銀簪。可現在,阿婆隻覺腦子裡像被海浪衝過,小桃的模樣淡得像張褪色的畫。
月亮爬到中天時,阿婆抱著梳子往海邊走。風卷著鹹腥味灌進衣領,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兩下,比年輕時慢了許多。到了灘塗,她跪下來,把梳子往頭發上湊——這把梳子還是十六歲時的長度,可她的頭發早白得像海裡的泡沫。
“哢啦。”梳子齒勾住了根白發。阿婆輕輕一扯,發絲飄起來,在月光裡泛著銀。她閉著眼,想起小桃說過的話:“阿婆的頭發像月光,我一摸就涼絲絲的。”可現在,她的頭發真的成了月光,一絲一絲飄向海平線,把觸礁的船照得透亮。
等阿水被救上岸時,天已經蒙蒙亮了。阿婆癱坐在沙灘上,手裡攥著梳子,可梳子上的裂痕更深了,幾乎要斷成兩截。小桃蹲在她旁邊,給她擦臉上的泥:“阿婆,您怎麼了?”阿婆張了張嘴,想說“阿水沒事就好”,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小桃……你是誰家的娃?”
小桃愣住了。她想起上個月阿婆還能背她唱童謠,上上個月還能給她煮酒釀圓子,可現在……她撲進阿婆懷裡,哭著喊:“阿婆,我是小桃啊!您的小桃!”
阿婆摸了摸她的頭,這次沒再鬆開。她想起什麼似的,從懷裡掏出個小布包,塞到小桃手裡:“這是……你娘當年給我的銀鎖,說等你及笄時給你……”話沒說完,她又忘了自己要說什麼,隻盯著海麵發怔。
從那以後,阿婆的記性一天不如一天。她忘了自己住了幾十年的土坯房在哪,忘了灶台上的鹽罐該往哪擱,甚至忘了小桃是她孫女兒——可每個月圓夜,她還是會抱著那把快斷成兩截的梳子往海邊走。小桃怕她走丟,就搬了個竹凳坐在她旁邊,給她扇蒲扇,哼她愛聽的童謠。
“阿婆,您看,月亮又圓了。”小桃指著天上。
阿婆抬頭,月光落在她斑白的頭發上。她下意識摸出梳子,可手剛碰到梳背,銀絲就從發梢冒出來,像活過來的月光。小桃趕緊扶住她,卻見那些銀絲自動飄向海麵,在浪尖上織成一條銀路。
遠處傳來汽笛聲,是歸港的漁船。阿婆笑了,皺紋裡盛著月光:“小桃,你看,船來了。”
小桃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果然有艘掛著紅燈籠的船正往漁村駛來。她摸了摸懷裡的銀鎖,突然明白:阿婆忘了很多人,很多事,卻始終記得,用她的頭發,給晚歸的人照路。
後來漁村流傳個說法:望潮村的海麵上總飄著銀線,那是月神派下來的梳子,在給迷路的人指回家的方向。有人說看見過個白發阿婆坐在灘塗上,懷裡抱著把裂了縫的木梳,每梳一次頭,海麵就亮一分。
再後來,小桃成了新的守梳人。她把梳子用紅繩係好,放在村頭的老木麻黃樹下。每逢月圓夜,總有些晚歸的漁民看見,樹底下坐著個姑娘,膝頭擱著把舊木梳,月光從她發間流過,變成一條銀閃閃的路,一直延伸到海平線的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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